【拉齐】龙鸣天泽 15(1)·15(2)

写在前面的话:

1.两节全是拉二视角,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奇怪的好感增加了!.jpg”

2.因为下半年要去日本交流一年,所以这周和下周要准备一大堆材料,中英日三国语言大混战【吐血】

3.美好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4.前文:1·2  3·4  5·6  7·8  9·10  11·12  13·14





15.日出

(1)

第三天他反复试探,怀疑暂且回落,任凭其他情绪生长。

他依着平日习惯坐在议事厅浏览写在纸草上的政令,书吏贴心,回归后每日奉上以往两倍有多积压文件,他就算再怎么精明能干,也不可能单靠幻想把所有的政策谏言书信条约瞬间处理干净。

——当然,现在动用他世的力量在脑子里想想就把区区纸草烧掉还是办得到的。

“我建议您还是不要这样做为好。”龙坐在他对面,姿态和在宴会上毫无区别,笔直挺拔如剑锋,手里握着一卷前夜抄录完成的卷轴,眼神根本没有落到他身上,龙语中充斥不轻不重的告诫,“陛下,对国土和子民负起责任来。”

对余进行说教?怎么和那些老朽迂腐的谏官一个德性。这么多年来余批阅成千上万政令,轮得到你这外来者操心?他一抽嘴角,把笔一放——

“想动用愿望之力的话我可以教……不,如实地告诉您,”龙听见动静,终于将视线从难舍难分的卷轴移到他脸上,“还请您换种方式。”

他不知龙如何看透他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在某些事情上格外较真的齐格飞,连续两夜因为对方难以安寝的沉重感延迟发作,他单手扶额长叹一声立即开口生怕龙继续说教。

“余都知道了,想一夜在长河上游建成大神殿是不可能的,第一是余无法直接看到那里,第二是余没有与之规模相匹配的力量,对吧。”

“是的。您很聪明。”龙的语气听不出赞赏,或许只是简单陈述心中认定的事实,他顺势反问。

“那你呢,齐格飞?”

“……唔,可以倒是可以。热砂全境都在我的视线之中,同时力量也很充足。”龙认真回答他的发问,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恐怖的事实,“不过,会给他人造成麻烦吧?”

“怎么会。”余很高兴,余的子民感激神明垂怜,还省去了大量石料的采集运输和雕刻,怎么会成为麻烦。而龙全然误会他的话语,以为他在质疑其实力,不解地说明:

“我是龙啊,感官比人类敏感,身体里储存着整个愿望海的力量,的确是可以的。”

他一边暗叹龙的威胁之大,又无法不为龙单纯的思考方式而发笑——若是善加诱导,成为余的一大助力也并非不可能。这时他目光恰好落在龙放下的卷轴上,其间画满图案,配以详尽龙言注释,没有一个属于人世的文字,连地名人名也用龙自己的语言转写。他借此一步步道出心中堆累的无数问题。

“若你如你口中那般全能,那为何不会使用热砂的文字和神言?”

“因为记忆之洋的限制。我本不被允许和人世交流,虽然理解人世的所有语言文字,但无法以自己的口手表达出来。”龙思索片刻,垂下眼睑,长长睫毛划过微小弧度,手中幻化出纸笔,“这么说您可能无法理解,我还是给您演示一下好了。”

龙在纸上画了个规规整整的圆,中间点上一点。这不是写出来了吗,绝大多数热砂人生下来被教会的第一个字就是太阳(Ré),他这么想着,龙补充了一句。

“方才我并没有把这个图形当成文字对待,仅仅只是对自然界中事物的模仿和绘制。如果我想写的是热砂语中的太阳——”

龙握着笔意欲写出同样的符号,手却轻轻颤动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止,笔尖勉强抵在纸上画下一段歪歪扭扭不成形的弧线,随即便不自觉地变成了他熟悉的龙言,d-i-e-S-o-n-n-e。龙露出了歉意的眼神:

“就是这样,不能亲手触碰人类的语言,我所处的世界希望保持自己完全的与世隔绝。神言也同理,我可以用龙语背出写出所有的咏唱,但……”

原来如此。难怪费尽心思将记录全用龙言尽量贴合地临写,难怪不会使用热砂的术式却能从龙的术式中找出雷同之处,因为龙被禁止驱使此世的言灵,只能长久地使用仅此一人的孤独语言。那么保留着双角和尾翼的人类形态也就说得通了——同样出于精神之世的阻断,才使得这变化并不完全。

但有一点不对。

“你能说热砂语。”尽管说得磕磕巴巴,不怎么纯正就是了。

“啊,这个是托您的福,”面对他的反驳龙轻轻弯了弯嘴角,“就像您出海的媒介是我,我在这个世界的媒介恰恰好是您。所以我可以说说蹩脚的热砂语,可以在热砂自由地转移,但并不能踏出您的国境,除非——”

“除非整个世界都在余掌心是吧?不用你说余也能办到。”媒介竟是他,这算是世界的恶意还是爱意?不过他的愿望正是如此,征服与凌驾,将世界收归囊中,也不知自己这宏愿被龙看去了几分,他索性问出关键性的谜团。

“那么,余为何生来就会龙语?你说你没有插手余的诞生——余不信。”

龙又开始沉默了,看起来是打算对同一个问题进行再次回避,过了片刻才张口。

“陛下,快正午了……”

“回答余。”别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转移话题,他紧紧地盯着龙的眼睛。龙无措犹豫,在他审问般的语气之下慢慢臣服,半天才磨磨蹭蹭地低声说。

“或许和我有一点关系……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龙模糊的字句透着真实的困惑和不确定,微阖的双眼陷进漫长的回忆思考。回答者提问发问者,对话走入无可避免的死局。齐格飞不会掩藏心思,表里如一,话语往往直指谜底和真相,他在王宫中度过的权术生涯让他对人心的把控揣摩游刃有余,自然一眼看出对方所言非虚,但这摇摆不定的回复着实没什么帮助,他也只好接着搁置内心种种疑虑,转而长久凝视龙的面容,就好似想借助自己的双眼割开这具躯体取出龙的心灵。

齐格飞是久远到史书也残缺的年代诞生的造物,头发银白、颧骨细长,鳞片光滑冷硬如铁,皮肤泛着上好陶器般的润泽,盘旋双角是尼罗河源头捏造新生的克努姆【32】 ,除去后背陈旧伤痕和古板头脑,龙的一切都簇新,年岁如同一阵不起眼的风吹过那双眼睛,掀不起一丝一毫翠色的波澜。龙的眼睛是翠绿的,是永远宽广、永远汹涌的长河的颜色,那样的颜色在热砂象征着生机与复苏,象征着不息绵延的生命,但龙不会老,也不会死,更别提在地下复活前往永恒的国度,这样的造物体会不到死亡和生之短暂,也感受不到肉体腐朽的脆弱,本质上就绝非人类。龙的眼神里没有心绪的波动,嘴角的笑意间没有任何情感,面无表情时只会令人想到漫漫黄沙中的石块,看似被烈日烘烤炙热,转瞬就冷却,即使从沙间挖起来也看不出时间蚀刻的痕迹。那些精心写就的卷轴更是,徒劳耗费无数年月如弹指,小心保管延续人类的智慧和思想——非人之物领会不了人类根源上的悲哀,一味地从人类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里不停地记录和寻求,抓紧每一次和人类接触的机会学习模仿。身体化为人类、心灵追随人类,千百年来亦如此,不管原因是习惯还是喜爱,龙便是睁着这双不曾经历生之痛苦的生命之眼,固守一隅又跨过重重障碍,在人类的世界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双角划开风沙,双翅容括雨水,背挺得笔直,走过红土和绿洲,走过先祖林立的智慧,走过千年如一日的独自漫长光阴。

如此一想,比起人类,像龙这样只能恒久远观却无法真正融入人类的造物才是真正的悲哀。

而现在,不识爱的悲哀之龙在他的注视下眨动翠绿的双眼。不知是世界的意志还是偶然的巧合,他与龙视线相对,却听见了龙无意识的心声。

 

“……

你的双脚踏在幸福的路上;

啊你,眷顾者,

你在神湖中洗了澡,

又登程而去。【33】 ”

 

——幸福吗。不曾为人的齐格飞用孤独的龙语吟咏神言,在心底默默赞叹为人的幸福,即使那完全无法引出言灵的奇迹,却令他不由自主地相信龙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温热的、会泵出红色的鲜血、像人一样敲出规律鼓点的跳动心脏。

 

 (2)

第四天他的悲哀和爱与日俱增。

龙向他提出请求。

“希望您能与我前往市集。”齐格飞的语气真挚而恳切,今日书吏侍自觉将议事厅留与他二人,龙照旧坐在一旁看那些没有尽头的卷轴,现在则见缝插针专挑他政事阅览完毕的空闲下手,“您去过市集吗?”

此等言语放在别处就是对王正确性的否认和挑战,但齐格飞堂堂正正,疑问就是疑问,不包含“是”“否”以外任何居心,让他自尊自傲无处控诉——你看,这就是龙与人不同之处,不管面对谁,龙的视线总是平等的,称他为“陛下”“您”或许也只是从他人那里学来的普遍表达。和龙讲不通道理,他只得顺着龙的思考方式回答。

“可。倒是许久没去过了,不如在节日来临前微服视察子民生活。”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感谢您的宽爱。”龙向他微微颔首。

他站起来,用精神之力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归来之后第一次动用这力量竟是为了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他可不想因为王的闪耀身姿再次引得万人空巷寸步难行。在一旁的龙设法隐去那些非人的身体部位,用兜帽和斗篷将自己层层遮掩,转而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才不带任何意味地评价道。

“您变得很普通。也不能以‘陛下’来称呼您了。”

幻化出的镜子里映照他现在的面容——红色瘠土般的短发和眼睛、中规中矩的身材、看不出一点才华和灵光的五官,除了年轻一无是处。是啊,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普通得像是节日前夕混进市集刺探情报的敌国奸细。龙脚下闪烁起青碧色的光,手伸向他如同邀请。

“瞬间移动——我的权能之一,能避开为您的安危而担忧的侍从们。”

这只龙从哪里学来的掩人耳目?他微微摇头,握住了那只修长的手。

很凉,指腹上竟然没有长期握剑留下的厚茧,指尖圆润整齐,指节也不突出,掌中生着细腻的纹路,同人的手一样五指分明。这只手执过剑、握过笔、举起过酒杯,忽略那不正常的低温,龙的手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眼前闪过纷繁不可明辨的杂乱色彩,他回神时已经站在王宫脚下的热闹市集,手指还扣在龙冰凉的掌心里。

“啊……大变样呢。”齐格飞抬头张望,网格状的道路上商摊店铺鳞次栉比,他们正站在偏僻里巷的交叉口,五迈赫【34】开外的小贩正朝着外国的旅人连比带划地介绍自家新摘的葡萄。龙又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发觉他们的突然到来,这才松开了手,“市集更热闹了。”

以前也来过这里?

“以前是怎样的?”他问。年少时仗着身体灵活,躲过侍卫重重眼线从王宫里偷溜出来感受自由新鲜空气,当时的印象却一点没留下,就记得似乎转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新奇玩意儿,连空气好像都是香的,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脑海中的快乐所赋予的美好附会罢了。从这一角度来讲,他和龙竟站在了一条起跑线上——对普通生活知之甚少的旁观者,不得不说挺讽刺。

“您是问四百年前吗?”龙扯了扯兜帽的下沿,尽可能遮住自己异于常人的银发,只露出一点点鼻尖、薄薄嘴唇与尖削下颌,先他一步向市集走去,“或许边看边说比较实际。”

他跟上龙的脚步,踏入多年未曾到访的闾阎之地。

市集中似乎和他记忆里一般吵闹喧腾,又似乎有些不一样,别具心裁摆放好的手工艺品、飘散香气的花果与甜点、系着绳索的牛羊牲畜在它们的主人手中折合成银铜,商贩买者肤色不同、语言各异,唇枪舌剑巧妙推销讨让,争吵和欢笑溅落在每一个角落,日光照在棕色土墙,挂毯绣着蓝绿的尼罗河,布匹洁白、谷物金黄,纷繁的声音气味色彩一瞬间宰摄他,他像突然回到了十年前,睁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他放下身段,主动与他身边静如雕像的龙交谈。

“齐格飞,你要怎么称呼余——我?”普通人平凡而火辣的气氛使人柔软,使人沾惹烟火气,在这里他捡起了尘封许久的普通人自称。

“嗯?这取决于您。”明明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却总觉得龙在笑,“您的美名刻在了所有显眼之处,也刻在了每个子民心中。”

居然反将一军。毕竟让每个人都铭记爱戴的统治者可不是每代都有,他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冥思苦想,既然要掩人耳目就干脆做到底,搜肠刮肚一番他可算找了个自认为无比合适的普通人名字。

“要不叫卡塞凯姆威【35】 ?我觉得很好。”

“好古老。”龙的嘴角终于向上扬了两分,“两种力量之人——这可真是,一点都不普通的名字啊,卡塞凯姆威大人。”

他才懒得管龙的语气里到底有没有明嘲暗讽,随便挑了条狭窄又热闹的巷道钻了进去。改换容貌后他惹眼的红发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目光,巷头正蹲在好几篮无花果旁边蠢蠢欲动的摊贩率先拉拢他的注意力,操着一口北方方言向他挥动双手。

“嘿!那边那个赛特的追随者【36】——!过来看看哩!”男人用北热砂的方言亲切热情地呼唤他,“香甜的无花果!今早的无花果哩!买些去吧!”

他走过去蹲下来,拿起一颗无花果在手里掂了掂搓了搓,光滑果皮上残留的露水沾湿他的指掌,沉重饱满、有几分柔软的果实让他动心,他尽量以一个平常人的口气问这青绿果实的价值,却收到了小贩莫名毕恭毕敬的回答。

“啊、啊,五个只值半德本铜,大人。”

怎么了?他仔细观察与他人的违和之处,发现自己比他人多穿了一双皮质的鞋。这在他平日的生活中只是最普通的打扮,鞋上什么装饰和花纹都没有,单单为了方便在室外活动,但这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或许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事物,他眼睛一扫,看见小贩中指上的彩釉陶戒指和自身戴着的黄金首饰——本来的意图是微服出行,结果完全背道而驰了啊……

这时齐格飞的声音幽幽地响在他的脑海。

“陛下,您带了什么可以用于交换的东西吗?”

啧,智者千虑,必有一——

站在他身后的龙上前两步,弯下腰来向惶然的摊贩递出了一枚小小的铜锭:“那么就请您给我五个。”

刚好半德本的铜。他有理由怀疑是用精神之力幻化的。龙接过那些圆滚滚的果子,又向着他说了一句别扭的热砂语。

“大人,走吧,体验、生活。”

他放下被他三番两次蹂躏的无花果,起身从龙的怀里拣了一个出来,顺着果蒂剥开果皮,白色薄而软的一层瓤下是鲜红果肉,确实芳香多汁,他一边品尝着子民的食物一边和龙搭话。

“以前——我是说四百年前,也是半德本铜?”

“差不多。不过现在的德本和以前的德本并不一样重。” 龙绝少开口,他不主动大概可以维持一整日的沉默,也不知是不是长期孤僻生活的后遗症。

“也可以逛逛别的摊位再买吧。”

龙看着他有些囫囵的吃相,坦然地回答:“很甜不是吗?而且,我不擅长忽略他人的请求。”

是很甜……所以?因为几声吆喝便出手买下,那今天岂不是得把整个集市盘空?

他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龙,后者微微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低声说。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再凑够半德本铜就可以向主人请辞,回北方的故乡了。”

“你怎么知道?”龙的话令他愕然,片刻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莫非?”

“陛下,我可是愿望海的管理者。”龙打断了他的种种推想,堪称耐心地提醒他。

——能看到这世上每个人的愿望,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龙的每一个词都平凡简单,每一句声调都缺少起伏,明明是一直以来最常听见的声音,为何他却觉得不寒而栗?轻易看穿他人祈求心愿,掌握人类积累至今的知性智慧,煽动挑唆之心若起连太阳都无力抗衡。走在他身侧的龙察觉不到他瞬间上升的杀心,怀里好端端地揽着四个青色紫色的圆润果实,高大身体和非人形貌裹在层叠布料和术法之下,被兜帽遮掩了大部分的脸庞一如既往表情淡漠。

“暂且放下征服世界的雄心,好好感受节日前的氛围比较好。”龙凉薄的嘴唇暗藏真相,又吐露他难以揣摩的话语,“您喜欢亮闪闪的物事吧?也不知道那边的那些入不入得了您的眼。”

他这才朦朦胧胧地明白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龙是不可以人类的双眼心灵揣摩的事物,龙的出生成长皆不同于人类,又则能理解人类瞬息万变的情感?他不能放下警惕的底线、完全与另一个世界的访客心心相通,却并不妨碍他依照龙所言亲身体会万众的日常。

他要做的或许是暗自观察与解密。

于是他三下五除二吃完手中的无花果,拿袖子随便抹抹嘴,跟着龙一个摊位一个店铺逛过去。用主人手里剩余的玛瑙边角料串成的细细手链被抱着孩子的妇女看上,拿小半袋谷子换过来兴高采烈地环在孩子腕间;长着胡茬的男子和渔夫讨价还价,抠抠搜搜从兜里掏出一小点细碎铜渣要了半条鱼,走出市集时还能听见渔夫夹着谩骂的嘲笑;布商摊开洁白的平整亚麻,硬而糙的低劣质感光用肉眼都能看出来,最后被一个瘦弱农民以碗里的几根莴苣达成交换。每个人都兴致勃勃,为明天、为生存、为难得闲暇时的快乐汇聚在这土墙木杆搭成的自由场地,用语言和眼光权衡估量,依靠心理妥协盈亏,这在他的每一天里近乎稀奇,人们各取所需,围抱成毫无特色却饱含活力的巨大群体,他混在没有强权、不懂神迹的人群海潮之中,和普通人别无二致。

王自众生中诞生,仍要归于众生。

然而既非王也非人的齐格飞不受任何拘束,慢悠悠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龙告诉他四百年前一根西克莫无花果木价值2德本铜;将近一千年前2腕尺的布只需要6萨提【37】 铜;第三次来热砂时人们开始以河岸代指集市,第六次来热砂时碰见了拿金箔包铅块伪装成纯金的纷争;阿玛纳有着面向市场的猪舍,但猪还是卖得比山羊贵,当然牛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贵的;赊账总是繁琐漫长,扯皮耍赖和斤斤计较常见得不得了;私家商人的势力正在不断扩大,长此以往或许会出现不可避免的腐败和盗窃现象……数千年来的市集状貌和贸易活动被微缩成短短语句,他一边剥着无花果一边聚精会神地倾听,偶尔发问,龙似乎头一回成为了对话的主导者,慢条斯理地倾倒庞大记忆,不偏不倚地给出公正答复,尽管紧绷的唇角仍然没有松懈的迹象,但他觉得此时龙是高兴的。

为如此简单微小的事情而感到高兴,果然是龙的作风。

他沉下心来观察着龙的一举一动,齐格飞走在他身前半步,看似全身心地沉浸于市集的气氛中,宽大袖摆中的手却掀起小小力量帮助一个奴隶躲过了受惊的马匹,又扶起跌倒在身边的孩童,赠其幻化出的鲜花,更别提先前还不声不响地斩断了一条盘在木架上露出毒牙的蛇,龙的一系列助人为乐行为在他眼中归结起来就叫“多管闲事”,但既然龙乐此不疲,行为本身并非惺惺作态,他也不会开口阻止,专心对付起手里香甜个大的无花果。他吃完最后一个果子,龙的手终于空了出来。招眼的红头发为他们两个带来了无数盛情叫卖邀约,龙屡次被乱七八糟无用之物吸引,他全部回拒,那些东西在他眼中都是上不了厅堂的拙劣低俗下等品,放在平时他绝不会拿正眼去瞧,但现下,说不准是受了龙的影响,他竟也慢慢从满目的俗物中品出一两分稚拙粗狂的纯朴来了。

不过看看也就罢,不知道为何龙喜欢得紧,他是王,天底下好物珍奇堆满他的仓库,想要什么拿去便是——

等等,他意识到不对,从何时开始,他竟对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如此大方了?他怔了怔,为王者总应小心谨慎,疑人不用,对周围人和事知根知底,每一步棋子落下去必须考虑到尽可能多的退路和前路,齐格飞的实力和心思难测,如果有心,掌控或颠覆世界对其也并非难事,按理来讲他早应将这没有一丝归顺之心的造物除之而后快,又何故与此等危险一同假作寻常人类游赏集市?

“——为什么?”他的齿间挤出他自己都难以听清的音节,回答者并非他人,他亲自责问他的内心。那些随着怀疑和杀意一同增长的情感绝非仇恨、隔阂与蔑视,他之前过于专注地审视龙的一举一动,却忘了被龙牵动的自己同样值得审视。既然人心复杂,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心思或许也无可厚非,但现在这情感过于突兀且不合时宜,令他一时间难以招架。

市集拥挤繁华,人的海潮不会注意到其中一朵浪花的所思所想,人们买入卖出,来来往往,从他身边走过,不留下一丝交集的痕迹。盘腿的流浪乐手在一旁拨弄竖琴,苍老的面颊如同棕榈树上剥落的干皱枯皮,那十根消瘦的指头慢慢拨弄涂了油的拧紧琴弦,沙哑又忠诚地竭力献上对当世之王的颂歌。

 

“他的一双眼啊,看穿了一切生物。

他就是拉神,他用光线观看,

他比太阳更亮地照耀着埃及,

他比尼罗河更能使国家繁荣,

他给信徒以粮食,

追随他的人他都养活。”

 

乐手老了,心却喜悦而高昂地年轻着,失了音准的嗓音全然赞美王和生存的每一天。乐手不知王就站在身边,弹琴似乎也不为讨取生活,仅仅是为了抒发心中的欢愉热爱,他无法不为此哑然失笑,南腔北调的诗歌里这双眼与光同等、与神平齐,看穿一切纷繁乱象,却独独看不穿自己的心和站在光里的龙。

龙的心又在想什么呢?说不定只有令人可悲的纯粹快乐。

此时齐格飞自作主张买下两罐浓稠啤酒,正挥手邀他到一旁小憩。呆在原地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徒劳增加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烦恼,不如珍惜如此短暂光阴。于是他自暴自弃不顾形象——反正现在的形象也没多好——刨了刨那头被众人当成标靶的红发,丢了两块铜锭在流浪乐手的碗里,走过去坐在齐格飞身旁的小小藤凳上,一手捧着酒罐一手支着麦秆漫不经心地吮了一口。

——好甜!他心中积郁的一大堆不知名情绪突然陷进果物和蜂蜜堆砌出的巨量甜蜜中,如同阳光射破乌云和阴霾,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却实实在在令他心中轻快了不少。龙不紧不慢地一边啜饮一边观察他的神色,看见他不由自主张大的双眼才有几分得意地微笑起来。

“我猜您一定会喜欢,这可是这里最甜的酒了。”

“居然连这……都猜得到啊。”他猛吸了两口甜酒,这使人放松使人沉醉的饮品或许有不知名的魔力,浑浊的浮沫下盘旋诱人沦陷新鲜汁液,即使它产自庶民之手、主食残渣也依然隐藏不了那无理又野蛮的酩酊滋味。龙捏着兜帽边沿稍稍抬起一角,露出那双满含笑意的翠绿眼眸,嘴里还咬着麦秆的顶端。

“您向来嗜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我的观察可以得知。”

那两片薄唇被酒液润出一层光亮,随轻快语句开开合合,衔住细管的舌与齿在色泽浅淡的唇瓣后若隐若现,他耳间猛然响起一阵嗡鸣,如同突然坠入翠色混沌海洋,黏厚的水浪挤压他的胸膛和耳膜,让他心跳加快、呼吸加重,轻微的窒息感阻隔他的听觉,龙还在轻笑低语,而他却只看得见、只渴望龙沾着甜香酒气的翕张嘴唇。

不分时地的、冲动又令人反应迟钝的情感,他于此时恍然大悟,爱悦和欣喜不只生发于迷乱觥筹之间,不只生发于平民奴隶和王公贵族之间,竟也能在人和非人之物之间萌芽生长。他在顿悟的那一瞬从水中挣脱而起,眼前耳畔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更加清晰鲜明,只留下一颗依然急促跳动的心脏提醒他的爱方将起死回生。

 

“……

你的声音就像甘甜的美酒,

让我用生命去追求。

如果每一眼都能看到你,

胜过

日饮甘甜的美酒。”

 

老乐手依然盘腿坐在墙壁旁歌唱,爱情的箴言一字不落地掉进他的酒罐里。热砂人大都嗜酒如命,奉酒为佳肴良方,常常于微醺时倾吐真言,长此以往也总结出不少无用道理——“在水里你看到只是自己的脸,但在酒里你能看到内心的花园”,他不知自己的内心里开着哪种花,又是否已经达到了成园成圃的规模,但的确有什么种子落地生根、发芽长叶。他抬头如茎叶向阳伸展,一墙之隔的椰枣树伸展宽长如翅羽的叶扇,大片大片绿色穿墙而过,筛下自顶棚中漏过的午后烈日。龙伸出宽大袖口的流畅手臂在斑驳光下反射陶器表面般细腻光泽,手腕上的镯子细细雕刻他的加冕名,就好似整具身体为他所有,修长手指的尖端恰恰好落了一点豆大的白光,说不定也会被午后强烈的日照点燃一丝半缕温度,他下意识想拢住龙长着纵横纹路的手掌,想温暖那双冰冷不似常人的手。事情在往他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他已经不想思考太多了,权当他是对龙产生了微不足道好感,及时行乐才是真,他一鼓作气将罐中酒液一饮而尽。

“您喝得太快了。”龙将同样空掉的酒罐放在一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毫无说这话的立场,“好久没喝到这么甜的酒了,还有点不习惯。”

“不喜欢?”可龙的表情没有一点厌恶意味,龙的回答同时佐证他的观察。

“喜欢。只是有些时日,不,大概很久没喝了,难免担心自己醉倒。”

龙竟然会喝醉,还是这么粗糙的淡酒,他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而龙在他促狭眼神里欲盖弥彰地阐释:“这具身体除了稍微坚固一点之外,其他地方都和人差不多……我记忆中只有第一次和第九次来热砂的时候有一些失态,只有一点点。除此之外我可以称作千杯不倒——不,这么说好像太过自傲了。”

齐格飞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如此慌张、缺乏道理的龙语,因为他仅仅停留在双眼之中的戏谑。他是真的要为对方不通世故的脑筋而发笑了,龙又补充两句无甚说服力的言辞,他耸耸肩表示明面理解。龙见势不对开始一项项盘点他的喜好以期压他一头,他边疑惑龙怎会对他知根知底边动用多年练就的嘴上功夫逐条批驳,这里没有人认识或熟知他们,叽叽咕咕用龙语沟通也只会被当成不知打哪儿来的异邦人,他们坐在小小两方藤凳上,倚桌托腮肆意翘脚,亲密得如同手足和挚友。齐格飞向他讲述八百年前黑暗的暴乱、两千年前见到的紫发少女、四千年前河畔的歌谣与欢乐的夜宴、从不间断的职责与愿望心火里遍及世界的美丽景象,龙将自己近乎所有的记忆和盘托出,用一个下午零零散散描绘遗落在浩瀚历史中的细枝末节。龙是最冷漠、最称职的旁观者,不拒绝消极邪恶动荡,不省略鸡毛蒜皮小事,评价表述中不带一丝偏颇情感,这也是长久记录养成的习惯吗?

“你以愿望为食?”他绕回了最初的话题。龙看了看顶棚上天光,摇摇头。

“海中已经实现的愿望残骸构成我的身躯,所以我不需要进食。”

他敏锐发觉未揭示的深意:“嗯?只是构成肉体吗?那你的灵魂呢?”

“……”

龙慢慢眨眼——这似乎是一种斟酌犹豫的习惯性表示,他也不催促,只是拿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桌板,龙下意识扯了扯兜帽,又隐藏起了绿色的双目,仿佛是在躲避他的窥探与质问,仅仅发出一声低微长叹,用古老发音淡然说出不计时光流逝的残酷咒语。

“自煌然伟愿中降世,故此身生而为龙,盘守此物万世千秋。”

太阳斜照进远方神庙,拉成为阿图姆【38】,即将登上暗夜的暮舟。龙不再解明这晦涩语句,站起来理了理衣摆,迎着金红色的云霭向他伸手。

“回去吧,卡塞凯姆威大人,今天快、结束了。”

他很想问龙诞生的、最在意的愿望,但龙一定不会说的。回去之后他又会成为那个统率着两土地的拉美西斯,龙则成为被周围崇敬的神之使者,他们或许再也不会踏入这片市集,更不会以如此近的距离再次分享亲密和快乐,他们再度若即若离,他甚至不知道龙是否拥有人的感情欲望、是否会产生对等的爱、又是否能够属于他——千百年的守望是仅为一人的等待和静默,他的心像市集里被众人践踏的狼藉沙地。龙赤裸的双脚行经泥泞肮脏的地面却一尘不染,完美洁净绝非此间之物,就像龙所栖居、不惜消除外来者与世隔绝的严苛海洋。

他的悲哀和爱欲一同上升。


TBC





=注释区=

 【32】克努姆:古埃及神话中的公羊神Khnum,原为尼罗河源头之神,也被认为是儿童的创造者,传说他先在一个手拉胚转盘上用陶土做出小孩的身体,再把它放到母亲的子宫中

 【33】你的双脚踏在幸福的路上;/啊你,眷顾者,/你在神湖中洗了澡,/又登程而去:

摘自《亡灵书·二五·他在地底下歌唱》(吉林人民出版社)

【34】迈赫:

meh,古埃及长度单位之一,也称腕尺

长度是从肘至中指尖的长,约合20.62英寸(52.3748cm)

【35】卡塞凯姆威:古埃及语Khasehemwy,意为“具有(荷鲁斯与赛特)双重力量之人”,为第二王朝最后一位国王之名

【36】赛特的追随者:

在古代埃及,红土地(dsrt)象征着贫瘠的沙漠,而掌管沙漠的正是战争与沙漠之神赛特,因此红头发的人也被视作赛特的追随者

拉二的木乃伊显示他年轻时的头发是红色的(所以顺手拉来用了用),而刚好十九王朝的法老是军武猛男出身,崇尚赛特,所以这头红发长得就还挺巧妙……顺带一提,他爸塞提的名字含义是“赛特所塑造的人”

【37】萨提:古王国时期的一种价值单位,指代一定数额的谷物

【38】阿图姆:Atum,与拉融合为一个神的不同神格,被视作黄昏时的太阳





写在后面的话:

1.古埃及的啤酒和我们现在的啤酒挺不一样的,非常浓稠,营养丰富,更接近于粥,所以要用上吸管。虽然现在不知道具体的制作方法,但大概是用剩下的面包这样那样做成的,总之最后会放特别多的椰枣啊蜂蜜啊之类的东西让它变得巨无敌甜……所以拉二(据传)死于龋齿和牙床脓肿引发的败血症也变得很正常了【被打飞】

2.另外谈一下奈菲尔塔利,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她就是拉二的真爱,就算拉二在阿布辛拜勒为她修建了哈托尔神庙,但是阿布辛拜勒神庙的正面放的却是拉二和赫梯公主玛特妮斐鲁丽的婚姻碑,更别说现存的壁画浮雕上,拉二只与伊赛诺弗列特及其子嗣展现父慈子孝夫妻恩爱……而且奈菲尔塔利的所有名衔是每个埃及王后固定的称号,墓葬虽然华丽,但里面没有任何与拉二相关的场景和文字,其他那些什么刻在壁画和神庙墙壁上的拉二情诗纯属无稽之谈,除了那句the one whose for sunshine,given life and beloved,但拉二对很多王后都说过类似(甚至更肉麻)的骚话……况且拉二活了那么长,时间可以消磨掉很多东西,爱情也是,我觉得他一辈子有很多爱完全没什么问题【我的心只是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都爱上了不同的人.jpg】总之,有时候真的无法理解月世界的考据,波动起伏的走心程度,我就准备吃吃书随便搞搞了(from 一个翻英文论文啃圣书体快死了的考据党)

3.啊说了好多,原谅我的话痨体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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