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齐】龙鸣天泽 15(3)·15(4)

写在前面的话:

1.填表大业可算结束了……1000字志愿书尤其难受,我中文都凑不齐1000字(?)

2.可算二垒了我要放鞭炮了

3.拉二摩斯展开了他的推理

4.美好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5.前文:1·2  3·4  5·6  7·8  9·10  11·12  13·14  15(1)·15(2)





(3)

第五天他决定放手一搏,龟缩或放弃是懦夫所为。

他把龙带到了自己的演武场,木架上擦拭一新的武器闪闪发光,他抽了一把长枪随意挥舞两下,对着站在场地边缘的龙扬扬头。

“既然你对余补全了如此长久的历史,那余也应该有所回报——姑且让你见识见识余常胜不败的利器。”他一挥枪柄,枪尖入地三分,“想看什么尽管提,要书写余的英姿也不无不可。”

“感激不尽。”

龙的视线从入场开始就没有自他——或者说他手里的武器上移开过,不仅将武器的材质、重量、形状一一表述绘制,就连当下流行的使用方法和技巧也详尽地书写。记录和观察说不定已经成为了本能,龙静静地站在划分边界的木桩旁,面前展开长长一份卷轴,认真地观看他的身姿、从他手里接过武器掂量、将武器放回木架、提问并开始新一轮的记录,在这种事情上龙的耐心好到令他觉得可怕。先后舞弄过各式枪矛斧杖后饶是他也会感到有些疲累,他到场边坐下来,取过水坛一通豪饮,抬起头看着记录不息的龙。

“我说,要不要用镰剑跟余对两招?光是余在表演,可没办法发挥它的威力。”

龙笔下不停,分出两分心神回答他:“的确,实战是最好的体验方法。我记得镰剑应该是最近一两百年流行起来的新式武器,但,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

“为何?因为从未使用过所以害怕输掉?余并非计较之人,准许你用趁手的武器来对抗余。”

龙记完上一柄武器的全部内容,收起纸笔发问。

“真要这样吗,陛下。”

“莫非有什么隐情?余承诺不会使用术式强化。”

他看着龙叹了口气,手中依言幻化出那柄沉实朴素大剑——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叫“巴尔蒙格”,走到场地中央等待他换好武器。或许是因为时岁长久,齐格飞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抱有一种近乎不可理喻的包容忍让,对旁人的要求更是从不回绝,这搞得他就像个不够成熟的顽童,在老辈面前恃宠而骄。他一撇嘴,可龙绝非行将就木、老态龙钟的迂腐之人,龙的视线对谁都是平等的,总是看向前进的将来,观察细致、预测精准,他会产生这种错觉或许只是因为他太年轻了一点,可能他的年龄还够不上对方的零头。

就当他是在任性好了,王偶尔也该取回自己为人的意志。

他取下架上的镰剑,站到龙的对面,对龙比出了“进攻开始”的手势。

下一秒他开始赞成龙先前的思虑。精铁打造的镰剑在撞击长剑的一瞬间就被巨大的力量分解成了几段,刀刃的碎片飞速掠过他的身体插进几步开外的沙地里,尾部甚至还在微微颤动,他在虎口连带手臂的疼痛中抽了抽眼角——

不会吧,这等怪力,怪不得不愿和余交战……他心中升起死里逃生的侥幸,如果在记忆之洋贸贸然地举着剑朝对方攻过去,后果必然不堪设想……当时短剑和肉体经过强化,后面直接借助了海洋的力量,对龙的强力还没有充分的认识,现在他握着只剩短短一截的刀柄感到后背一阵发凉。龙收起剑,眼里满是歉意,抬抬手指幻化出一柄新的镰剑递给他。

“万分抱歉,但我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这种武器的构造,您还要继续吗?”

“比起这个,余更想搞明白你的力量极限在哪里……”他接过新的镰剑挽了个刀花,重量刚刚好,“愿望残骸构建身躯,总不会愿望之海组成力量吧。”

“……”

龙严肃的默认表情映证他异想天开的猜测,他扶额时后者还贴心地补了一句。

“所以我很重,在这边一般都是极低地飘浮起来,要么就是将碰到的东西短暂强化,或者把重量极力缩减分散到周围的空气中,不过后两者都很累。”

什么?他想起昨日龙不染尘埃的双脚,莫非这家伙一直以来根本没有沾地?也从来没有坐在椅子和床上?难怪从未听到龙的脚步声……

或许是他神色中的惊异太过外露,龙眼里歉意加重两倍。

“也是,之前一直没有向您好好说明——”

“就现在,立刻给余实实在在地踩在地面上。”他突然命令,他倒要看看龙还隐藏了多少秘密。龙感到奇怪却什么也没说,眼睛往脚下的土地一瞥,嘴里小声念了几个数字,垂下头征求他的意见。

“那么陛下,您是想退到一哈特【39】、还是二十迈赫之外?当然不管是怎样的损伤我都可以修补好。”

他选择了二十迈赫,理由是距离近些观察得更清楚。他这么对龙说,龙看向土地的目光不能再沉痛。确认他已经退到危险距离之外、竖起了防御术式后,龙这才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

由沙土夯实的坚硬场地像是遭到了什么不知名的重击,突然猛烈地震颤起来,以龙站立之处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向四周蔓延拓宽,地面向上拱起,碎渣从缝隙中迸出,一直到他脚边才堪堪停止,龙看似没有任何高度变化,但大地已经先于他的心灵承受了整片愿望之海的重量。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感叹,所有被波及的土地便全部随着龙沉重的身躯一齐崩塌凹陷,形成巨大深坑,碎裂的沙土大块大块溅起,被龙的力量悬停在空中,他眯着眼,咒术加强过的视野中出现了他意向不到的现象。远处的龙向天空展开比往日更加巨大的双翅,银白发间本就嶙峋的双角生长扭曲,如同沼泽边卷绕绵延的无刺荆棘,脸颊和手臂上也浮现浅小龙鳞,翠绿眼眸在日光之下与胸前纹路一同微微发亮,像燃烧飘动冷色的火焰,遍布金色细纹的梭形瞳孔直直望向他。

看到了吗,我和人类永远有一线之隔。

他的内心似乎听见了龙深埋在非人双眼中的话语,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警告和拒绝。但他毫不介意,或者说,试着毫不介意,解放了全部力量而只能勉强维持人形的造物在他眼里也还是齐格飞,并不会再多出一份恶意或一根脑筋,那么他的爱欲也就不会因此减少一丝一毫。龙扇动翅翼自坑中升起,大地随之聚拢拼合,大大小小土块砂石回归原位,坚固平整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龙的翅和角也回复成平日的状态,瞳孔变圆龙鳞消去,眼睛和纹路不再发光,身体端端正正地“站”在沙尘散去的场地中央。

只有他知道,龙和龙之下的大地隔着如纸张如蝉翼一般薄的距离,这短短距离不啻云泥,使龙永远不会主动落在大地上,就像龙永远不会变成人。但这又如何,哈托尔既然已经将不可预测的悸动赐予了他,他自当在这短暂一生中大胆索取他的爱。

他走到龙身旁,握住龙的肩:“真强啊,齐格飞,难以想象余居然胜了你一筹。”

“这并非难以想象,陛下。”龙却微笑着否认,“您尽了全力、全部智慧打败了我,这是问心无愧的胜利,而人正是在绝境中不断创造着奇迹的伟大生灵。”

龙是爱着人类的,可能还带着某种程度上的仰慕,他从龙的种种言行中感觉得到,而龙也像爱所有人类一样爱着他,这偏偏令他不忿——龙的心灵里有没有自私的、只给他一人的爱呢?他很难说清楚,龙平静的双眼看起来是没有,即使有大概也给了那个发誓要守上千百年的愿望。可就算这样他也想让龙再多注视他片刻,骁勇霸道也好狼狈狡猾也罢,哪怕只有一瞬,龙的瞳孔只映进他的身影都是好的。于是他拿起刚刚握在手中没有被殃及的长弓,弹了弹弓弦,包覆羚羊角片的漂亮弧度在日光下温顺地展现内蕴的危险性。

“然也。余今后也将不断创造众人称颂的奇迹。”他挑起嘴角,龙识趣地退到场边,为他妥帖设立箭靶,那副充满求知欲的模样简直令他发笑——龙对他手中之物的关注比对他还多。

“看好了,最后一项,热砂最新的反曲弓,由余的祖父在战争时缴获并改进。”他平复心情,右脚向后撤出一步,抬起手臂与肩平齐,展示一般慢慢勾起牛筋揉成的弓弦直至耳畔,由数种材料复合制成的长弓常人难以拉开,在他掌心不过也就是更顺心趁手的玩具,他略微偏头,按照常年训练征战的习惯牵动肢体肌肉,指尖用精神之力幻化出箭矢。

定势,呼吸,瞄准,放弦。

锋利的箭矢没有落在靶架上,而是擦着龙没有并紧的大腿内侧钉进了龙身后的木桩。齐格飞难得一见的愕然表情不可谓不精彩,一动不动的无措也极大地取悦了他,这一行为称得上是对刚才碎掉镰剑的绝佳反击,而他不点透,任凭龙自己好好揣摩领会其他隐含深意。

龙僵硬地低下头,对着完全偏离靶心,也可以说是正中靶心的箭茫然地微张双唇、拉长呼吸,半晌脸颊才爬上淡淡的薄红。

“不是吧?不是吧。不会……不对,”龙完全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不可置信的低喃,又立刻抬头向走近的他慌乱确认,腿间还含着那杆细长的箭矢,“陛下,您只是,一时失手,对吗?还是,您在发泄怒火?”

——哈,哪个热砂人不知道,射箭的另一层意义等同于夜晚时勃发的性爱呢?

他忍不住大笑,挥手散去幻化出的矢羽。明明已经猜到了,还要掩耳盗铃求得自我说服,龙的个性堂皇而幼稚,他上前一步将龙直接逼到紧贴木桩,伸手抚上龙蜿蜒着青色纹路的脸颊。

“都不是。”龙的脸庞和手一样冷,那些看着会发出光和热的龙纹更是冷得彻骨,他想龙的灵魂说不定都是冷的,寒凉性格只是这灵魂的表层映射,而他身为太阳自然有责任将热量赋予这不合时地的造物,“尽情感到冒犯吧,余绝不计较你的顶撞。”

龙盯着他,眼里不解和震惊褪去,流露出他时常见到的凝重肃穆,他有预感龙下一刻一定会说出令他大为光火或不住悲哀的语句。龙总是这样,收敛自己的情感,固执地推拒和所有人的接触,坦诚又搪塞,倾吐一切又隐藏一切,对他允索允求却绝少提出自己的要求,守护着世上所有人的愿望却独独不怀有自己的愿望。这般无私无欲的造物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他恰恰好对非人之物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汹涌思绪,龙是不会泛滥、不会带来丰饶的绿色长河,他的心枯坐在宽广河岸边投以期冀祈祷,却只会日渐枯渴贫瘠。

“陛下,”现在龙用流淌长河的双眼直视他,像每次面对浩瀚记录那般认真发问,

“如果把种子撒入不可丈量的沙漠之中,它是否会获得新生?”

他怎会不明白龙的隐言,他的心灵被尖锐话语刺痛,平静的长河之下暗流涌动、暗礁丛生,他行船经过河面却被卷入湍急旋涡,尸骨无存,灵魂随水飘入黑暗的杜亚特。龙确如出于己言的沙漠,不可丈量不可握住,他果然为这番无情言论感到恼火,同时心中生出小小一丝希望,沙漠没有拒绝无意中落入的种子,是否也是一种爱的无形表达?再说,沧海桑田,谁知道沙漠会不会成为肥沃绿洲,他压抑升腾而起的怒气,仅凭一缕杜撰的希望冲动地摄住了龙的嘴唇。

如他料想中的冷,贴上去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忍不住颤栗,又不顾一切地去撬龙的牙关。龙紧闭的齿列和垂下的眼睑是沉默的阻止与轻责,陛下,这不对,您不该这么做。他衔住龙薄而柔软的唇瓣撕咬,用鲜血气息报复对方无言的拒绝,像宣示所有权的野兽,不死心地一遍遍用舌尖去叩锁上的门扉。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余血气方刚、寿数短暂,和天底下所有人一样生年不满百,为何不能在扩大的世界里纵情享乐,为何要愧对这脆弱的生命?他怀中拥着世上最寒冷的身体,以唇舌徒劳温暖龙的体温,如果不爱余,为何要应了余的邀请,为何一次次放过杀死余的机会,又为何熟知余的一切好恶?偷偷注视着余却怯于挑明,他又气又恨,热砂的人都珍惜生之苦短,尽情追求所爱所思,怎么到他这里就被封死了求告爱情的神堂?

“余的生命只有这一次,”他在贴合的唇间挤出模糊的发音,他看着龙的眼中现出与他并不相通的悲哀,“你就不能,就不能……”

和余分享你自私的爱。

龙闭上双眼,像害怕自己的温度冻伤他似的,十指轻轻点在他的脸侧,自喉间发出低浅叹息,这声叹息不为沧桑的时光停留,因而比玛阿特的羽毛还轻,砸在他耳间却重过爱和死亡。于是门扉划开缝隙,门后伸出无花果青涩的枝条,龙笨拙地伸出舌尖缓解他的焦灼。

他不知这是龙再次展现出的包容和退让,还是仅仅将他的行为当成必须回应的哀求,那截柔软的舌肉试探般划过他的唇底,在齿间稍作停留,犹疑着攀附上他的舌,像是不得要领的安慰。岩浆自他心间干涸的裂缝侵入地表,他忍受不住这炙烤的炽热,手扣着龙的枕骨,卸下一切礼数矜持,蛮横地索要汲取他渴求的水气。龙的口中没有昨日甜蜜馥郁的酒香,充盈其间的只有他先前撕开的血气,他以这不断稀释的腥锈气味为引信,以他和龙的唇齿为战场,一路攻城陷阵、巧取豪夺,如同征服红色黑色的宽广土地,他同样征服他的爱,他永远强盛、永不餍足,他将他的焦渴和着血与爱一同咽入喉肠。古老生灵在他的攻势下节节败退,鼻翼中发出毫无作用的微弱抗阻,于交换呼吸的间隙含混地叫他的名字。拉美西斯,拉美西斯,拉美西斯,像溺水之人朝水面徒然挥舞双臂,龙回抱他,被他纠缠追逐的舌尖上压出不成句的音节,你啊,你是,声音模糊得如同沉在水中呼救,他细数龙闭阖双眼上根根白色睫毛。日光驻足其上,却不比按在他皮肤上的那个皮肤更柔和,不比他碰到的那张嘴唇更温存,它笼罩蓝色的天空和他们的身体,却无法超过龙的美丽。

太阳尚且死后复生,龙却根本不曾接近死亡,因而遥远地超脱于时间之外,获得了万物拜服的永恒凝驻美丽。

齐格飞,”他眷恋不舍地放开龙的唇舌,将下颌搁在龙的锁骨摩挲,两层皮肤下是流动汩汩血液的血管,他一侧头就能咬住那饱藏生机的脖颈,也正是这份鲜活的呼吸和脉搏,他总是无意识地将龙视作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无异的存在。他以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呼唤着龙,真名是致命的言灵,握住真名就是握住一个人的咽喉,拉被伊西斯套取真名,因而退居幕后;赛特被荷鲁斯套取真名,因而失去王权,他现在紧紧咬着龙的名字,用这世上最简短最有效力的术式发问,“齐格飞,你说,我是什么?

龙的胸膛起伏,零星字词随喘息弥散在空气里:“我的……”

“你的什么?”他失策了,即使他在龙的名字上施加不可抗拒的言灵,龙却依然没有如他所愿给出正面的回答,龙的真名另有他者,也说不定龙是没有真名的生物。我是你的什么?你的王、你的悲愿、你的自私和崇敬,还是你试图寻求的终结?他仰面看向龙,按住龙的双肩,既然真名无用,那就以行动逼问真实。他在心中推算龙的否定,一旦如此则立刻展开更加猛烈进攻夺取,可龙再次缄默,最强硬最巧妙地令他的计划作废,却睁开双眼回视他。他掌下的身体逐渐化成金色的光点,像握不住的流沙从他指间穿过,龙翠绿的眼睛装载他无法经历不曾体验的情感和时光,他眼睁睁看着龙轻而易举逃脱。

“陛下,到此为止吧。”龙的声音也散在他耳边,“今夜到明夜我与天之女祭司有约,请宽恕我的告辞。”他什么也抓不住,只得一拳捶在木桩上,却看见龙方才紧贴之处的一道血迹——他想起龙并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想起弥漫在两人唇吻间混合着唾液的腥甜味道。但这等如同施舍和回避的行径依然是对他的藐视,他愤懑不已,无处排解,直到再次躺在床榻上,他仍旧怒不可遏。

放肆又狡猾的生物,拿捏着余的宽仁为所欲为,冷血薄情到了这种地步。他牵起一个冷笑,仅将余看作怀有愿望的芸芸众生,不管是亲吻还是别的命令,统统被当成有其存在理由的祈求来回应,神坛之上的沉默神明也比不过这份深重又寡淡的爱意,齐格飞啊齐格飞——

你是有多高尚、又有多卑下?

他无法解明这份怒火的根源,只得将其归结于哈托尔编造的妄想。

 

 (4)

第五夜他再度难眠,无法把握掌控的愤怒滋生窥探欲与独占欲,他的爱缠绕着怀疑伸展枝叶。

那枚宴饮后留下的金色宝石,他从箱箧中拾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浮尘,握在手里一遍遍盯着其中浮动的字词束手无策。术式没有办法共鸣,强力没有办法破坏,就算他以龙言复述也不会得到任何反应。但他就觉得有什么蹊跷,透过这枚宝石,透过同源的项链和太阳船的核心,只要他参透了,所有迷宫的高墙自动倒塌,所有拼图的碎块自行吻合,龙便会在迷宫和拼图的中心完完整整地敞开内心。

是什么呢?他冥思苦想,你想告诉我什么呢?他知道龙可以将记忆压成宝石储存起来,太阳船的核心也是基于龙的记忆,那么这枚宝石也该如此,大概是宴饮时的映射,而项链对应龙的诞生。光凭这点这不够,他必须找到三者之间的共通,可除了都是宝石,都会发出光芒、浮现龙语之外,它们近似毫不相干,他缺少的正是更为本源的什么东西。

“我们本是共同的灵魂……你的喜悦使我躯体发光……”他翻来覆去地组合那些不明所以的语句,但宝石并没有给出再多的提示,他像小时候偶然读到一卷古怪深奥的谜语一般,对真相的执着抓挠他的心脏,令他寝食难安。他翻身坐起又躺倒,一整天劳力还劳心的后劲慢慢反噬,他身体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嘴里还在断断续续重复那些组成迷雾的龙言,“你是谁,你为何而来……”

我们。共同。谁。为何而来。你的。灵魂。

他猛地坐起身来,后脑残存睡眠中断的钝痛眩晕,思维却无疑变得明晰。他想他踩住真相的影子了。

且不管为何龙认为他们是共同的,但既然是共同的,那么,那句发问,不只是问他,也是在问龙自己。他是拉美西斯,为了征服世界、征服龙而去往龙的世界,那么龙呢?龙是谁,又为什么而来?他是龙的什么?

他摸到那枚光滑的宝石捧在手心里,尝试着回答。

“你是齐格飞,你为邪恶的目的而来。”

他等了良久,中途还把“齐格飞”换成了更古老的发音“齐格弗里德”,宝石却回以他不变的金色光芒——他并没有猜中。他转念一想,他在驱役太阳船时报出了直白的话语,而龙不会说谎,宝石里必然装载龙最真实的一面,只要对着宝石猜出龙的心灵,他不明缘由地笃信,他这么做一定能揭开一切。齐格飞不是龙的真名,他今天已经知晓并为此发怒,值得庆幸的是龙果真没有恶意……他想了想,又说。

“你是龙,你为见证另一个世界而来。”

宝石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他再次猜错。这下他是真的困惑了,不是人是事实,居然也不是龙吗,可那些非人的部位,他曾经在别国的传说中也见到过,的确和据守大量金银财宝的龙种如出一辙,怎么会、不是龙呢?他回想起齐格飞的话,“自煌然伟愿中降世,故此身生而为龙”,也就是说龙体也是由于外部因素造成的,所以龙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他在漫漫长夜里接着猜测,“你是愿望海的管理者,为余的邀请而来”“你是人类记忆的守望者,为记录热砂而来”,全被一一否定,他甚至荒唐地讲龙是“噬日之蛇,为吞噬拉的光芒而来”,理所当然地不会得到宝石任何反应。最后他自暴自弃,一个后仰狠狠栽进床榻里,带着被谜题死死牵制的埋怨随口说了一句。

“你是想成为人类却永远无法实现的非人之兽。”

他手里的宝石发出一声轻响,从中裂开一道深深纹路,更强烈的光却从缝隙中刺向他的双眼。什么,他有些脱力地挑挑眉毛,齐格飞原来是这么认为自己的吗,还是说,他也必须要说出内心最深处对龙的看法?又或者,他和龙的想法竟然是一致的?

齐格飞,你到底对自己,有多不自信啊……

他闭着眼叹气,强如你竟然愿意被所谓天生被赋予的职责束缚,空有灾难的力量却没有加害或征服之心,最伟大的圣人也抵不过的诱惑在龙这里渺小如尘芥。“想要就夺取,想苟延残喘活下去”,这才是人类的本能,脆弱又蒙昧,傲慢而卑微,却是龙一直喜爱并追求的躯体,而无数人做梦都想获得不朽的强大肉身,这大概就是双向的互不理解。他甩了甩头抛开脑中杂念,谜题解开一半,此时正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他孜孜不倦地推测起后半句,在心里一点点梳理龙这几日的言行,试图找出龙来到热砂的原因。

为了找他的老师疗伤?为了向他证明自己的强力?为了排解千百年的孤独?他一条条地自我驳斥,龙的确长久地独自活着,脑子却死板得不像话,绝不会因为孤独或一时兴起而轻易离开责任所在之处,证明力量算是他强求的,疗伤和记录也可以说是顺带的,毕竟伤口可以用时间愈合,记录可以通过人类的愿望完成,龙答应他的邀请来热砂又没有一点不良居心,就像一觉醒来眼前突然多了一座山一样突兀。

搞什么,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吧?那这谜题岂不是无解了?

在纷乱如麻的心绪里他东想西想,觉得还不如异想天开,也可以说,靠直觉来回答问题。你看,他先前靠这招说中了龙的力量来源,问到了龙的躯体组成,甚至还套出了龙鳞的形态……不如自信一点,拉美西斯,他用先前诸多巧合给自己暗暗鼓劲,你可是王,你如今的成功不仅源自坚持不懈的努力,更有九死一生众神护佑的幸运——

他又花了些时间在心底一番酝酿,最后下定决心高声说:

“你正是为余而来!”

破裂的宝石彻底分崩离析,碎成了一堆金色的齑粉,像会发光的细沙。紧接着他的头脑骤然一阵眩晕,某种强大的力量迫使他立即合眼沉眠,他在滑向梦境边缘的时刻不知第几次感叹。

什么啊,居然真的这么单纯……不是因为余的邀请,而是“余”本身吗……

他的身体在梦里下坠,落到了宴饮那夜。站在龙的视角看着自己确实新奇,直接读到龙的心声也非常有趣,龙在他进入宴厅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当时却以为龙专注于时新的舞曲无暇顾及他的到来,他借着龙的身体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轻快暖意,原来龙真的会产生诸如欣喜的情感啊。龙借着袖摆和酒杯遮挡自己看向他的视线,伪装之好连他也骗过,在他斟酒时,在他与众宾说笑时,在他闷闷不乐时,龙沉默不语,却从始至终都在观察着他——

 

“他是被众神眷顾的宠儿,即使这场景我已经历了十次,我依然要为他的美貌而惊叹。他的身躯强健而有力,他是镀金涂油的神像,他是散发芳香的烈日。就算孔雀石被方铅矿取代,绿色的新生变成了黑色的死亡【40】,但他的双眼绝不会因为外物的衬托而有所改变,那是雄狮和公牛的眼睛,是荷鲁斯的眼睛,他的双眼穿越久远时光,在灯火下燃烧着熊熊金色烈焰,我靠得如此之近,近乎被他灼伤。而相比于第一次的带着畏惧和无知的小心翼翼,我已经能熟练地辨认出他身上的香气是长河边的菖蒲与茉莉,他仍旧戴着我在很久之前赠予的项链,他一如既往喜欢那些甜得……有些过分的食物,不过这次他好像爱上了油莎豆块茎晒干磨粉后制成的点心,而且面包的制作方法进步、形状也更多了,酒的味道也和之前不一样……

宴会真的很好,虽然我是离群索居的造物,但很难不为这么欢快的氛围而感到兴奋。乐师的手还是那么灵巧,舞女的身段还是那么灵动,葡萄和石榴酿的酒令人沉醉不已,我似乎听到了两三首百年前的歌?传唱度这么高啊……音律和舞蹈是人类抒发情感的方式,既然存在至今,想必其中有着什么能一直引起共鸣的地方吧。我回想我参加的每一场夜宴,人们于此享受浮生,放纵激情,因而无一不美妙,无一不热烈,无一不使我难忘,宴会无疑是调剂心灵、忘记悲苦的妙药。

王却似乎被我影响了心情。他总是这样,将我视为人类看待,并为我的举止而生出不悦,但我被世界禁锢束缚,尽管想要融入人类的世界,也很难做到吧?我已经接受这样的现实了,而他不必因我而浪费大好时光。可我没办法告诉他,那不是他有必要知晓的。乐师换了首歌,唔,这首歌的开头我有些熟悉,有些像我第六次学到的民谣。

‘随我来到阳光下的水旁,

我紧裹的长袍何等明亮。

用油滋润并用花环装饰,

你的喜悦使我躯体发光。’

那次他费心教我唱这首歌,一位王居然为了一个匆匆过客做到这种地步,我从心底感激并生出亏欠和负罪。不过实在是抱歉,我到现在都不能完好地讲出热砂语,所以,记得的也只有调子了。”

 

梦境戛然而止,他睁开眼,仿佛龙也与他一同睁开双眼重新看着世界。

菖蒲和茉莉混合而成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抽抽鼻子,嗅到的只有遍及热砂的干燥沙尘味道。帐幔的另一边空空如也,意料之中没有龙端坐的身影,他眼角余光扫过那层薄薄亚麻布料,心中的不安定被尚未苏醒的黎明无限放大。

十次、七次、一如既往、他,这些词单个听起来平淡无奇,但同时出现在宝石内却呈现出了非比寻常的诡异感。天花板挑得太高,在没有日光透进房间的时刻显出十足的阴森幽暗,他仰面望向头顶描金绘彩的装饰画,像通过平铺在墙面上的众神审视他影影绰绰的人生。他想他本人无疑是拉美西斯、“拉之子”、继承了神圣名字的热砂之王,短短二十多年可以算作一帆风顺毫无差池,作为万众的期望被培养并成长至今——

应该是这样没错。本应该是这样没错。

他慢慢将头低下去了,头顶的神灵离他太远,每个眼睛都缠绕坐怀不乱的悲悯,断不会给他任何启示,空留他一人为他者无从知晓的命运翻滚万千思绪。一个谜团的解开牵扯出更多谜团,他手撑着头,十指插进额发,眼睛从指缝间只看到雕着蓝莲花和圣鹮的厚重大门,此刻所处的空间像被无限地割裂拉远,相同的门墙在他眼前出现合拢,发出沉重响动,从他脚底、耳畔震颤直至心灵,相同的蓝莲花、相同的圣鹮,他一面面数过去,第十二扇门在视野边缘关上。

十二?他惊醒般放下双手,环顾四周,发现一切不过是幻象,他依然好端端地坐在床榻上,不远处的寝殿大门嵌在墙里,蓝莲花盛开在门上,圣鹮轻盈地张开双翅。

……就那么喜欢打哑谜?

他下意识搓了搓指尖,仿佛想要蹭掉那些已经远去的虚无记忆似的,尽管宝石的粉末早已在梦境中消失不见。龙的心太深,单凭这一颗石头可不够,他记下所有疑点,将项链一丝不苟地扣好,起身下床打开门向侍长交待今日事项,随后便踏着熹微的天光一刻不停地奔向了码头——中途放弃或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作风,况且拼图就差最后两块便能复原全貌,他没理由不去好好探访龙给他的“赠礼”。

齐格飞,你和余、余的列位先祖,关系还真是不错啊——

龙在他的脑海中微笑,过长睫毛下的双眼展露深不可测的狡黠与自满,即使龙从来没有对他那么笑过。苍天苏生,太阳船披着未竟的霞光安静地臣服于港池之中,向他发出轻微嗡鸣,如同最恭顺的迎接和坦诚。


TBC





=注释区=

【39】哈特:古埃及长度单位,1哈特=100腕尺(迈赫)=52.375米

【40】“绿色的新生”和“黑色的死亡”:

古埃及传统眼妆

绿色眼影被称为“udju”,古埃及人认为绿色代表着万象更新,因此使用历史更为久远些,在古朝和中间朝时期一直独领风骚。主要色料是产自西奈半岛的孔雀石

黑色眼影被称为“mesdemet”,在新王国开端时期大行其道,迅速压倒了绿色成为新的潮流。它的主要色料是方铅矿、硫化物和煤灰。黑色所代表的意义是死亡,但古埃及人并不觉得死亡中蕴含着晦暗和荒芜,在他们的宗教里,死亡仅是一段通向来世的旅程而已





写在后面的话:

1.关于“法老”这个词,大家应该知道其实是古埃及语里“大房子”的意思。这个词从第十八王朝图特摩斯三世起开始用于国王自身,并逐渐演变成对国王的一种尊称;在第二十二王朝以后才成为国王的正式头衔,而拉二是第十九王朝的王……怎么说呢,“法老”在当时就和“陛下”是一个用法,资料里一般对古埃及统治者的正式称呼还是king(王)/lord(主;主人),当然因为个人喜好问题,所以让飞称呼拉二为“陛下”而不是“法老”hiahiahia

2.“射箭”在古埃及似乎确实有那个意思,没有或许也没关系,毕竟这是傲慢无礼的21世纪人【?】写的架空小说【?】

评论(9)
热度(32)
©Alniyata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