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齐】齐格飞

写在前面的话:

 

  1. 借梗夏笳《卡门》,未来世界观,总字数2w8

  2. 法夫纳第一视角,飞哥患有心脏病预警,前期超弱气预警,法夫纳脏话满篇预警毕竟是法夫纳

  3. 爆字数的结果就是拉二第9章才出场……(土下座)

  4. 猜猜开头乱入了多少作品中的齐格飞?ww

  5. 美好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1

从太阳系尽头一直通往猎户座的星途上,每一个星际酒吧里都流传着齐格飞的故事。

齐格飞是久远难以追溯的地球传说中的屠龙者,手举长剑将恶龙斩于利刃之下的盖世英雄;齐格飞是一人便抵挡千军万马,虽蒙冤流落却至始至终心怀故土,与佞臣周旋的救世亡国骑士;齐格飞是为了反抗暴政戴上面具、使用双枪雪恨复仇的年轻亡者;齐格飞是广阔银河中开辟星辰大海的帝国大公,永远做挚友和王的盾与矛,是为帝国奉献了己身的守望者。他热心而善良,忠诚、强大、不为外物所动摇,人们称颂他勇毅、夸赞他坚定、倾慕于他的温柔,将这广袤空间里一切的褒义词全部添油加醋附会在这个名字上。

如果你是来往于星途中的远游者,我是说,无论是油嘴滑舌、只会叨叨逼逼措辞圆融的狡诈贸易商,还是那些端着长枪大炮、只为雇主金钱奔忙的冷酷雇佣兵,或者裤子里摸不出十马克的新移民,甚至那些九死一生、终生颠沛流离回不了家园的拓荒者,只要踏出飞船,呼吸到岩石与烈酒的气息,都不能不钻进酒吧跟酒保要一杯不纯的酒水,和坐在旁边的家伙大侃大谈自己旅途中遇到的“齐格飞”。或许他找到了你遗失的重要物品;或许他帮你修了飞船,又根据乱七八糟的星际图娴熟驶离了危险的小行星带;或许他在仙女座大星系与狮子座 II 矮星系的火并中登场,把你从误入的恐怖战场救了出来;或许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朝你伸手,将你从地上拉起来,神情严肃,毫无特色:

“您好,您看起来很困扰。”他总是出现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刻,“需要我给您搭把手吗?”

然而就算再怎么普通,再怎么泯然众人,他也一定站在正义的那一方,遥遥地帮助着每一个他遇见的困窘者,实现每个人向他提出的小小心愿。只要有人祈祷,他必定允诺;只要有人受难,他必定扶持。只要听到了从另一处传来的微小呼唤,你便能看见他持枪握剑的身影,穿梭在战火中,闪耀于阴霾之时,他的衣角在风中鼓荡好似飞鸟的羽翼。

这就是关于齐格飞的种种传说,从不可追回的年代直到现在,谁也算不出到底经过了多久,然而又有谁能讲完关于齐格飞的故事呢?悲壮的、凄凉的、冷寂的、骁勇的,连同齐格飞笔直的身姿,连同齐格飞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字一同在无法计数的远航者之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我看来全都是屁话。

我们这些人,生活在月球这种偏远的小破地方,太阳系都不见得出过几次,却或多或少都听过那么两三个齐格飞的故事。虽然有关齐格飞,不过也就是上一辈之间聊以自慰、互相吹嘘不存在的英勇当年的噱头罢了,哪个故事的主角到最后不都成了他们自己,大多数齐格飞在完成力挽狂澜的既定角色扮演后就在中途草草退场,消失于星际深处,只留那些老骨头独自一人获得最后辉煌加身。况且,即使是真的,这些既缺乏文字记载,又经过了无数人牵强加工的故事,又能当几分真呢?这些故事就像地球上被风沙腐蚀的古代壁画一样,模糊不清又前后矛盾,看着艳丽非凡实际上早就不知道经过几次错误修复了,谁当真谁是傻逼。不过就算如此,在我周围,齐格飞的人气依然旺得不可思议,落魄肮脏的潦倒者在角落里喃喃他的事迹,衣锦还乡的发迹者在高台上感谢他的庇护,是女生做梦都想嫁给齐格飞,是男生做梦都想成为齐格飞,他们向往着闪烁于星际每一个角落、威名远扬的不真实男人,天天幻想自己也能像齐格飞一样英雄救美,从此活在人们的尊敬里。每年解放日一到,无数少年更是扮成他们心目中齐格飞的样子,系着大披风穿着大头靴,舞着假枪假剑从街上飞奔而过,模样非常憨批。

我对此嗤之以鼻。

以上这一切就是齐格飞·舍恩菲尔德到来之前的情况。

 

2

齐格飞转进我们班的时候快要进入冬天,人工模拟的天气冷得像是数据出错,校门口水池子差不多结冰。班上的齐格飞传说狂热粉们听闻消息后蜂拥而出,我跟在他们身后慢慢悠悠到了走廊,仗着身高体壮在校内有一席之地挤开了几个人凑到最前排。一个年轻的斯文眼镜男先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后头跟着一个瘦高而拘谨的男孩。他的头发很长,银色,扎成规规矩矩的麻花辫,像学校公式化的钢铁外墙,双眼是和我差不多的翠绿色,不自觉抿着的唇线看起来紧张又幼稚,身上的衣服也不过是学校统一发放、却没多少人正经穿过的白衬衫黑长裤。

——他不冷吗??

眼镜男神态自若地在众人围观中走到我们班门口,鸟也没鸟老子,那双像木卫六冰海的浅蓝眼睛在镜框后只淡淡地掠过每一个人,停在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身上,看不出来在想什么。随后男人又伸出手拍了拍后者的肩,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一堆人围了上去,把人推搡着拉进教室。男孩在讲台上站着,手里提着他的书包——我坐在最后一排都能看见他擦得干干净净的旧皮鞋,还没有长得很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睛死死盯着讲台前的空地,半天没蹦出一个字儿。他之前上过学没有啊连自我介绍都不会做?

老师看不下去了,像他爸?哥?一样拍拍他的肩鼓励他,和蔼地对他说:

“向大家问个好吧,小伙子。”

男孩深呼吸酝酿勇气,半晌才抬起眼直视前方,用带着浓重地球德国口音对他的同学说:

“你们好。我叫齐格飞,齐格飞·舍恩菲尔德。” 

逊死了,真的逊,长那么高个子结果是个软蛋,声音发型软得像女人,我在心里暗自嘲笑我的新同学。对于我来说,班上又多了一个不用多加施力就会乖乖缴纳保护费的胆小鬼,说不定还能在他身上找点新乐子,一想到今后又有新的跟班小弟可以随意吆喝,我心里不可谓不爽。

我开始盘算起使唤他的一百种方法。

 

3

德国佬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上——理由是他太高了,坐在前面会挡着别人的视线,实际上最后一排原先是我独享的霸权,越过我就是教室只有我进出的后门,谁敢和我平起平坐。他试图和我打招呼,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现在还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恭敬地向法夫纳大爷问好,而我则会找时间用拳头亲自教会他。

一整堂课我都在观察他,毕竟我就算不听课不写作业也有小弟为我代劳,老师也拿我无可奈何。我看着瘦高的德国佬摸出一副老到掉渣的黑框眼镜架在窄而高的鼻梁上,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得仿佛出身什么上层世家,面前的数据板并不是最新款,上头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仔细一瞧居然还有无数引申链接。他的脑子或许很聪明,但智商高不代表武力值和情商高,班里成绩最好的人还不是照样被我耍得团团转,每周定时定点把那点可怜的零花钱主动交给我,所以这德国佬估计也是一路货色。

感觉他真的很他妈弱,长得中看不中用也就算了,哪个普通男孩会留这么长的头发?还梳成这种娘不兮兮的辫子?我盯着他垂到椅子上的银色长发,似乎已经可以预想到我有更多钱挥霍的每一天。妈的真爽。

时间很快就在我对新来的菜鸡各种品评之中飞速过去了,下课铃响起来,班上的同学立刻甩开老师劝说约束,一窝蜂地围到了齐格飞座位旁。德国佬显然没想到自己竟受到如此热烈欢迎,叽叽喳喳的人声让他神色慌乱。

“是的,我是齐格飞,我来自地球德国;不,我哪里也没去过;是的,刚刚那位先生是我的兄长。”他夹着怪而滑稽口音的语调平得没有波动,像人死时心电仪上的线,慢吞吞回答抛来的一个个问题的模样如同一个百八十岁的老学究。众人竟然仅仅因为“齐格飞”这个名字便胆敢踏进平日里退避三舍的法夫纳之巢,他们的视线竟聚集在这种弱者而不是他旁边的法夫纳大爷身上,我抽抽嘴角,顺带再次讽刺我亲爱的同龄人们。

当时我可能并没有意识到那名叫“嫉妒”的情绪。

这时有个男生突然喊了一句。

“齐格飞,请和我比赛搏击!”搏击是我们这一片区的传统优势项目了,那男生是我们班体育成绩数一数二的健将,搏击的各类奖项也拿了不少,当然要赶上你法夫纳大爷还得等到下辈子。听到这句的德国佬露出了犹豫的表情,嘴巴里冒出来的果然是婉拒的话语:

“抱歉,我想我并不适合作为搏击比赛的对手……”

也是,就他那身板,打一拳说不定能飞到土星环去。

但德国佬根本架不住男生女生的起哄——他似乎很难拒绝他人的要求,在一片吵吵嚷嚷中摘下眼镜擦了擦放进眼镜盒,站了起来。

“那么,还请您多关照。”

此时正是大课间,距离下节课还有整整30分钟时间,举行一场简化版的搏击赛绰绰有余。德国佬被推着带到搏击场,女生们悄悄交换对新菜鸟的幻想,一路上无数人被我们班的喧哗吸引,听闻齐格飞的大名后纷纷涌入人潮,在场地外围里三层外三层地看戏,气氛被炒得老高。学校发的劣质校服根本不适合运动,德国佬看起来像自我介绍时一样紧张,双拳攥得死紧,却不摆出搏击的起手式,我猜他根本没有接触过这项运动,说不定连规则都不了解。

好搞笑,他比那男生高了一个头,气势却矮了一大截。

临时选出的裁判吹响哨子。

他挡下了对方突如其来的前两招,他的反应应该挺快,虽然是个外行,却能靠着直觉格挡闪避。德国佬只会后退,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击,或许防御对他来讲都极为吃力,而女生那边的呐喊应援声越来越大,两极化的趋势也逐渐明显。

“齐格飞——加油!齐格飞——加油!”

“贝鲁贝鲁你最棒!贝鲁贝鲁你最棒!”

班级运动会上跳啦啦操喊应援口号可没见她们有这么积极,齐格飞这名字就这么吃香?

我点了支烟,毫不意外地看着瘦成杆子的德国佬被贝鲁一把掀翻在地。人们不约而同发出了大失所望的嘘声。

毫无经验的家伙能坚持这么久还挺不错的?德国佬躺在地上,发带在打斗中松开,蓬松的银色长发散作一团——一个男的为什么会有系蝴蝶结的恶心趣味?他扣得一板一眼的白色衬衫被场地里的尘土整成斑斑点点的棕黑色,皮鞋也脏了,开学第一天就遇到这情况也是够倒霉的。

谁喊他叫“齐格飞”呢?

预备铃响了,人群散去各回各班,议论着刚才一边倒的局势,不用听都知道是各种轻视和不可置信。孱弱的德国佬走在最后,手扣着胸口,看起来脸色有些莫名其妙的痛苦,不会吧,贝鲁完全没下重手,这点力道就喊疼还不如滚回妈妈怀里吃奶撒娇呢。我翻个白眼,正式确定了齐格飞是个好下手的怂货。

但不是现在。

还有无数人对齐格飞抱着期待,现在下手只会给自己招祸。得趁他风头过了,人人都对他不屑一顾时再出手,那时候没人管束我,没人同情他,只会觉得一切的发生都理所应当。我对月球居民的劣根性太清楚了,欺软怕硬,力量至上,一辈子都把尾巴夹在屁股间战战兢兢地活着。

所以法夫纳大爷总有一天能统治月球。

 

4

期望值越高,失望后也越轻贱他们的期望对象。齐格飞这个名字被施加了太多的赞颂,齐格飞这个人落到现在这下场也是顺理成章。

“月球上出现名为‘齐格飞’的转校生”的消息传遍整个月城后,来参观齐格飞的人数不胜数。刚开始是隔壁街区的孩子,然后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流浪汉缩在学校周围的角落伺机而动,高位的人重重防护保卫,开着车假装不经意地从附近经过。老师堆着笑劝走孩子们的父母,怒喝着将流浪汉踢出角落叫他们滚远,又畏于权势不敢得罪上层,毕恭毕敬地暗示他们不要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

谁让他是这里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齐格飞?谁让他偏偏要到月球这落后得无人问津的荒芜地方来?我们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地下的弹丸之城里,头顶是月表灰色岩石土壤,脚下身边是毫无美感可言的银黑钢铁混凝土,生活在中控系统模拟出的随机气象里,呼吸的是供氧系统过滤排放后的标准空气,很多人一辈子连月表都没登上过,更别说看什么星星、驰骋在宇宙中了,飞船更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特权玩具。星际酒吧或者齐格飞?传说传说,离我们远着呢。

结果就是,我们的舍恩菲尔德先生让所有人都失望透顶,他简直是月球上所有廉价过期商品的堆叠,所有老旧腐朽文物的集合。他的肤色虽然算正常,两片嘴唇的颜色却浅得可怕,像长期缺水的蔫巴巴植物叶片。他板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对生命的的向往希望之类的情感,也很少有活力,翠绿的眼睛像两潭死水,瘦瘦高高的个子倒是鹤立鸡群,总是和旗杆一样直挺挺地杵着,但不太明显的喉结和不算特别低沉的声音似乎昭示了他青春期的迟来。既不孔武有力,又没有磁性嗓音,他和我们这些早熟的月球男人差别巨大,尽管他也就比我小了一两岁。

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他的口音,永远用力过猛,重音始终落在第一音节,元音发得硬却粘连,偶尔还要跳两个外来的奇异小舌音,在口腔里呲呲啦啦的,像存放太久以至于失真的录音,一字一句地回答那些被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是的,我是齐格飞,我来自地球德国;不,我哪儿也没去过;是的,另一位舍恩菲尔德先生是我的兄长。”

至于搏击之类的,更是没人会自讨没趣地去过问了,他的入学体育成绩让每一个人的最后一丝幻想都消失。有那么几个小弟总是喜欢跳来跳去地在他身边使坏,或是学着他的搞笑口音大叫大嚷:

“齐格飞真菜!齐格飞真土!……”

我也乐见其成。

渐渐地,没人再愿意和齐格飞搭话,他本身也不是擅长交流的类型,在我的恐吓之下,他和他同桌——也就是本大爷我的交流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很长一段内,齐格飞都像转来班上的那天一样,戴着眼镜端端正正地坐在最后一排,认真将笔记录入数据板,偶尔向老师提问,当然那没法纠正的口音每次都会让教室充满欢声笑语就是了。要么就是落在所有人后面慢吞吞跑步,被一马当先的贝鲁超两三圈,他从那次搏击赛之后就爱上了在体育课上以实际行动嘲讽齐格飞的感觉。

人们对齐格飞大失所望,而齐格飞·舍恩菲尔德承担一切后果。他们围观、羞辱或漠视齐格飞,我不动声色,用残忍、狡猾、叵测的心怀暗中观察这一切,等着一场无比自然、无人在意的施暴。

齐格飞对此毫不关心、毫不知情。他每天长久地坐在荒凉学校里唯一的那棵树下熬过午休时间,因为他的室友更喜欢让他睡不了午觉。他轻轻合着双眼,像枯死在树下的花。

 

5

连贫民窟里的醉汉和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在背地里拿齐格飞取笑,齐格飞的传说在月球上荡然无存。我的机会来了。

那天是个深冬,齐格飞罕见地迟到了很久,直到第二节课结束他的影子才匆匆出现在学校。他还是穿着那套时节不符的劣质校服,银色长发梳成辫子,低着头从走廊另一头小跑向教室时我刚刚好地挡在了他面前。他没料到我的出现,脚下没刹住直接和我撞了个满怀。我故意别在上衣口袋上没扭紧的电子笔毫无意外地掉在了地上。

老手段了,之前班上的第一名也是被我这么收拾的。路过的好事者幸灾乐祸地吹起了口哨,吃过亏的同学都不愿意自找麻烦,远远扒着门看戏。

没人劝阻,也没人声张,这件事只会变成他们窃窃私语的又一个齐格飞笑话。今日的笑话主角赶紧弯下腰捡起笔,手忙脚乱地向我道歉。

道歉似乎是他的口头禅。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跟我走。”

“抱歉,但是我……还要上课……”他喘着气对我说,“能不能……”

懒得听他废话,我扯着他直接拖出学校,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这地方隐蔽得很,没多少人经过,又年久失修,监控坏得连雪花都不冒一个,几乎成了我和我手下作恶的乐园。我那些小弟已经事先被我打过招呼不要插手,区区齐格飞,我一个打十个,而我最喜欢把人们心里曾经幻想的对象亲自踩在脚下。

即使他和那个对象确实没什么大关系。

他的老土眼镜和数据板大概还塞在书包里,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细瘦又软弱,但眼下的场景也不得不让他明白了些什么——没错,爷就是故意找茬想让你交保护费。

我把他推到墙角,隐隐约约还听到了他后脑勺和墙亲吻的闷响。我的心里已经在为明日更多的钱而欢呼了。

事实是我错得离谱。

齐格飞在短暂的错愕后接下了我狂猛的一招并进行了绝地反击。他的指骨关节攥得发白,交错的薄青色血管在皮肤下显现,招式强劲有力,或许可以比作木星上的大风暴,和他杆子似的身材绝不匹配,也完全不是上次搏击时两下就跪的怂逼样,我甚至怀疑这是别人假扮的齐格飞。

但又有哪个人能假扮得了呢?即使他挥舞拳头,他的气质依然是独一无二的软而无害,他的眼神和表情并没有被众人戏耍忽略的疯狂,也透不出释放压抑的泄愤,他的脸平静严肃得可怕,仿佛他做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认为应该这么做。说来丢人,堂堂一代街头霸王,方圆百里内没几个敌手的混混头子,我居然很快就被他打得趴在地上,浑身上下,尤其是脸和腹部无一不疼,骨头像被他打得断掉。

说不定已经断了两根。

也不是说他毫发无损。德国佬也没讨到多少好处,硬生生挨了我好几下,此刻正坐在我手边大喘气,满头都是汗,这次他的辫子虽然没有散开,但也乱得不成样子,衬衫和裤子被剥落翘起的铁刺划出口子,还沾了不少铁锈,他看上去比上次还狼狈得多,但我却再也不像上次那样有余裕点着烟翻着白眼旁观。风水轮流转呐法夫纳,今天怎么就轻敌,不仅没喊小弟,连刀子也不带一把,我在心里哀叹,没收成保护费不说,连命都差点儿没了,幸好这地方早就变成了无人区,不然自己以后还是别在这片儿混了。我唯一的尊严就是没有被打得满地求饶,而打算让我满地求饶的德国佬终于缓过劲儿来,朝我伸手,问了我一句:

“抱歉……你还好吗?”

什么假惺惺的玩意儿。我忍着没被打吐听到这话反而要吐出来了。

“爬。输了就是输了,别想着救赎老子之类的狗屁话。”恶心坏了,我恨不得扒拉出喉咙里的十年老痰朝他喷过去。

满身脏兮兮的德国佬愣住了,手却依然杵在我面前,如果不是我真的动弹不得,再怎样我都要顶着一口恶气弄折他的胳膊。他想了想又对我讲,口音依然浓得我无话可说。

“我没有想……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搭把手。”

我勉强翻个身望向他,他的眼睛像被刚才的打斗激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又或许是周围金属物的反射,像两点幽暗的翠绿色魂火在无人的巷道安静燃起。

好他妈熟悉的桥段。

 

“或许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朝你伸手,将你从地上拉起来,神情严肃,毫无特色:

‘您好,您看起来很困扰。”他总是出现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刻,“需要我给您搭把手吗?’”

 

我毫不犹豫地枪毙了自己脑中不合时宜的浪漫英雄谭。齐格飞这人,怎么都不会和“齐格飞”扯上关系的,就算他打趴了老子,他依然是全月城最流行的笑料,而一个笑料是没资格登上人们的崇拜排行榜的。

当然这事儿要被捅出去了我就会沦落成全月城的笑料。考虑到这样的未来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任由他费劲地把我扶起来,用仅剩的凶暴面相恶狠狠地威胁他:

“跟我在这儿坐着别出去,敢让学校里头的人知道你就没命了。”

德国人认真地提出否决:“可是,你真的很需要去救治……”

我操,谁把老子打得半死不活瘫在地上的??现在再说这些话也太他妈圣母了吧,真要吐了。但一想到是自己原先动机不纯,似乎也没啥立场指责德国佬饶我不死。我和他各自靠着两边的墙面对面坐着,最后还是他先踉踉跄跄地起身,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半扶半拖着我往回走。

这趋势可不妙。我不想回学校,不想成为笑料,也不想齐格飞成为同龄人眼中的英雄。但他好像执意认为我需要急救,而我无力进行反抗,妥协之后我给他指了另外一条通向学校后门的小道。德国佬很瘦,过快抽条加剧了他身体的横向缩水,我的一半身子靠在他背上都能感受到皮肤之下蜿蜒起伏的嶙峋脊柱,而就是这样细瘦、也受了伤害的身体蕴含着能击穿我心脏的力量。

不后怕是假的。

“对不起,真的不能把钱给你……不然我没办法在食堂吃饭了。”我听见德国人小声喃喃,这句细语轻得像一缕尾气,即将被沿街的空气净化器吸走,“但我会想办法赔偿你的笔。”

我惊了。

“学校食堂免费向月球人开放,傻逼。”

“是、是吗。”他也惊了,“但为什么每次识别了我的ID卡,系统都会叫我付钱呢?”

有人动了手脚呗。我拿脚指头都能猜到是那个喜欢打压学生作威作福的食堂管理人,齐格飞这种又憨又弱的人搞起来自然很顺手。

——帮他一把好了。就当是躲过众人视线把我背回医务室的感谢。

我躺在医务室的白色病床上,德国佬向医生解释我和他路遇歹徒,被一顿暴揍抢走了大部分钱财,并恳求医生不要说出去——医生的讥讽表情已经识破了我教给前者的拙劣谎言,毕竟这一片我才是干这种事情的老手,如今居然折在人人瞧不上的菜鸡手上,不可谓不悲哀。所幸他平常也老是挂着悲哀众生的表情,因此不会在我眼里再多两分戏谑。这狗医生和我是老相识,每回给我检查都能把我整得嗷嗷叫,经此一役我更是全身骨架都被他以正骨的名义掰了一遍,我在过程中好几次都想着让齐格飞直接打死我算了。现在我只剩半口气还吊着,齐格飞坐在一边,手里握着冰袋搭在肩膀的淤青上,恶鬼医生正处理齐格飞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刮伤,还一边啰啰嗦嗦地自言自语。

“好奇怪你这孩子,你的愈合能力太强了。”

我唯一还能运动的脖子以上部位转了过去,仔细打量起德国佬。确实,那些原本被墙壁划出血痕的地方结了疤不说,有些黑褐色的痂壳甚至已经自行脱落,露出其下浅粉的新生皮肤。

怪人?齐格飞没有回话,在医生抹完消毒药物又叮嘱了一大堆之后点点头。

“谢谢您。请问这要多少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活动肩膀。

月球的福利制度全面而广泛,针对学生的在校消费更是由政府全部担负,这是每个月球人都懂的常识,估计恶鬼医生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傻逼问题。

“嗯?孩子,学生的医疗是免费的。” 

“那太好了,谢、谢谢——呃……”德国佬似乎想摸他的ID卡,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在裤兜里来来回回两三次都没能顺利掏出那张薄薄的金属片,与此同时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本就缺少血色的指甲和嘴唇泛起骇人的青紫色。

怎么回事?

“孩子!”狗医生反应很快,立刻把人安置在另一张床上。齐格飞蜷成一团,双手揪住自己的左胸,死死咬着牙关,双眼紧闭,过长的白色睫毛不安定地抽动,粗喘着气,齿间溢出不正常的气音和强压的呻吟,他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医生在他的口袋里翻找,“你心脏病发了,你药呢!”

原来如此。一切都有了解答。齐格飞为什么总是嘴唇苍白,为什么总是跑在最后,为什么输掉了搏击——齐格飞是个有心脏病的弱小男人。

“书、包……夹层……三颗……”弱小的男人费力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单词,医生正解着德国佬的衣服扣子,冲我吼了一句。

“还看戏呢给我找啊!”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立马腰不酸腿不疼精神百倍翻身下床扑向德国佬的书包。里头东西少得可怜,我三下五除二摸到装着救心片的白色小瓶倒了三颗递给狗医生。

老实讲,就算齐格飞被万人鄙夷,这时候我反而还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了,倒也不是怜悯,我自己也讲不清楚。他在高处时我总想着把他拉下来,落难时却又想推他一把,人真是奇怪。

总而言之齐格飞挺了过来,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保守他的秘密。

 

6

第二天我在街上闲逛顺带逃学的时候被人从后方锁住喉咙拖到了昨日和齐格飞对打的小巷。这次换做我的脑壳亲吻墙壁,我咳了两声缓解被锁喉的窒息感,定睛一瞧,眼前的男人正是齐格飞转学那天送他到教室门口的眼镜男。

齐格飞他哥,齐格鲁德·舍恩菲尔德。

对方穿着也很廉价的便装,戴着和他弟如出一辙的半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脑袋两边的白色头发像鸟翅膀。

鸟人长鸟发,力气还挺大。我刚想开口拱两句火,对方二话不说先一拳头砸在了我鼻梁上。

操你妈,劲儿真足。我被这一下激起了满肚子火,昨天败在齐格飞手下的暗气也立刻上涌,我抹一把鼻血,二话不说就和对方打成了一团。或许因为是身体健康没有疾病的青年男性,对方的力道比齐格飞还要狂暴老辣,拳拳到位,精准致命,我没两下就又被摁在地上被迫毫无反击之力了。

他们家都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能打,妈的胆汁都快给我打出来了……我感觉我的辉煌前程被蒙上了姓“舍恩菲尔德”的巨大阴影。而我前路的阴影之一轻轻松松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恶战之后他仍旧一身整齐、干干净净,连眼镜框都没歪一下,比他弟确实强不少。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一张口就是典型的斯文败类腔调。

“昨夜愚弟对我说谎,说他不小心被人误伤,可在下仔细询问他的同学,确认是您带走了他。而您,又该如何向在下解释愚弟药瓶中少掉的三枚药片呢?”

这人是变态吗没事数药片?????

不过齐格飞的发病诱因的确是我的挑衅和他的还击……我可没有愧疚,他那是自找的,老实交钱不就好了?

变态眼镜男把我拉近到鼻尖对鼻尖的距离,压低了声线警告我。

“您挑的地方非常完美,连在下也感到佩服。如果您再度对愚弟进行欺凌,那么在下保证,您的头部会出现在巷头,而脚出现在巷尾。”

我能感觉到这人说的话是认真的,而悬殊的实力差让我也不得不暂时低头——就当没齐格飞这号人,那么我的保护费还是和原来同样多,似乎也不亏……我暗暗盘算着,而眼镜男在得到承诺之后(妈的他甚至还录了音)手一挥把老子甩进了一堆杂物里扬长而去,和他弟一样挺直的背影很快便淹没在早晨逐渐庞大的上班族人群中,就像白鸟隐匿进了白云里,没有一点痕迹。

那样的背影套在百元店的打折衣物之下,普普通通,没任何突出之处,但却让我想到十年后的齐格飞。十年后的齐格飞或许会剪短头发,或许会长成他哥那样的斯文猛男,但这不太可能,因为他是一个时时怀揣不定时炸弹的病患。

我直到下午才从后门走进班里。齐格鲁德打人可没顾着情面,我在巷子里至少躺了两三小时,又随便找了个地方解决伙食问题,这才有力气保持着平日的走路风格晃进学校。齐格飞看见我进门,向我问好,发现我没什么反应又推了推我——

推你妈有完没完了你和你哥轮番上阵打得我三魂缺两还不允许我补补觉????

我拍桌而起,教室里的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聚集在我身上,又装作无事发生地转回头各干各事,只留下一双双偷偷向这边窥视的眼睛交换哂笑。没谁愿意触本大爷的霉头,而德国佬显然也吓了一跳,在我火冒三丈的气场下组织了一会儿语言。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他从自己的笔盒里拿出昨天的导火索,“是这样的,我修好了你的电子笔……”

他还记着这事儿?他会修如此精密的电子笔?黑色的笔杆崭崭新新,笔尖丝毫看不出被摔在地上断损的痕迹,似乎在暗暗嘲笑我连送两次人头还没收到保护费,赔了夫人又折兵。槽点太多我一时有些懵逼,但齐格飞的确不简单,短短48小时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刷新我的世界观,我泄气地坐下来拿过我的笔丢在一旁。

“我真是,我真是服了你们兄弟俩了。”

“兄长他,找你谈了什么事吗?”德国佬面露愧疚,“他一向嘴上不留人,我代他向你致歉。”

“没。”

何止嘴巴啊,你哥的手更不留人。这两天我和齐格飞的交流次数远超从前,这就是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实在和这种人扯不清楚,我叹息着,干脆手往桌子上一抱把头埋进去接着补眠,留德国佬在原地迷惑不解。

“一边儿去,别打扰本大爷休息。”

他畏畏缩缩地把手缩回去了,一点也看不出昨天极限一换一的英姿。

齐格飞、齐格飞、齐格飞。我在心中反复默念着,仿佛这简单的音节真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无论这个德国佬来自何方,无论他身形多么平庸孱弱,我想,有些东西或许已经深深镌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就算他被人生经历和疾病歧视所禁锢束缚,他也绝不会因此而走向灭亡。

我竟产生了这般毫无根据的判断。

春天快来了,学校的树下生了几根草,或许再过两天那里会开出小小的花。

 

7

我和齐格飞的友谊(姑且算作这玩意儿吧)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我帮他摆平了肆无忌惮的食堂管理人,放话给我小弟“他是你龙哥罩着的人”,倒也不是出自于对之前蔑视嬉笑的补偿,或许因为他是第一个敢和我平等相待的同龄人。旁人恐惧我的恶名,对我敬而远之,也就他每天锲而不舍地对我说早上好。

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的口音一点都没改啊。

除此之外,一切与英勇热血有关的传说在他身上都毫无复苏的迹象。他再也没显露出那天的强势模样,依然穿着那套校服,梳着整齐的辫子,没人和他说话他也不会找人说话,空气一样在我们班活着,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人们对他的恶意。但从另一角度来说,齐格飞确实与众不同,他细瘦、笨拙、不善表达、善恶观模糊,同时却聪明、灵巧、思维敏捷、底线强硬,无数相悖的要素糅合在一起构成他周身奇妙特质,他着实是个怪人。

有时候我坐在他身边,如此之近地凝视他长长的眼睫和苍白的嘴唇,会恍惚中以为身处古老的传说,面对一位受诅咒的王子,一个被陷害的高尚者。然而一瞬间幻象散去,我看见的仍然只是那个软弱、沉默,需要靠救心片延续生命的齐格飞。

表面上看来,我们之间并没有比从前更亲密一步。齐格飞晚上回到他在隔壁街区的家,午餐时他也只是独坐一隅,挺着背,动作标准而迅速地咽下那些我难以下咽的月球蔬菜。有些不识相的男孩和女孩成群结队拥过去,呼啦啦围成一片,假模假样地问:

“说说你在地球上的生活如何,舍恩菲尔德先生?”他们现在拒绝说出他的名字,他们觉得他不配。

齐格飞抬起头放下勺子,望着他们慢慢地说:“地球上……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也住在城市里,不过城市在地面上……晚上会看见星星。”

“星——星!”那些家伙们不知所云地哈哈大笑,故意拖长了声音模仿他,末了把没啃完的骨头和黏糊糊的炖菜全堆在他盘子里,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这些人不久之后遭到了不知缘由的暴打,而下午的课间我对他说:

“给我讲讲地球上的星星。”

他不是很擅长描述一个什么东西,想半天才告诉我:

“星星很模糊,遮掩在全是雾的大气里,一般都看不见,除非下过雨,或是去深山。”每次提到星空他的眼睛都像在微笑,“亲自凝望才会知道群星的震撼,那些星星看起来相似,却毫不雷同地闪烁在天际,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传说,生来就与众不同。”

“有兴趣和我到月表去吗?爷能搞到通行证。”我完全没理解这种意识流描述法,却不影响我也对星空产生兴趣,“听说从月球表面看星星,每颗都看得很清楚。”

齐格飞眨眨眼拒绝了。

“谢谢你。但我的身体可能并不允许,抱歉。”

我也没再提起过这个话题。

熟悉之后我知道了齐格飞的疾病怪异而凶险,身体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但却伴随无法治愈的心脏问题;我知道了他曾经梦想着做一名舰队指挥官,却因为顽疾而不得不放弃,但他好像并不特别惋惜。同时我发现齐格飞也许并不能简单地用“不简单”来概括。他不仅会修电子笔,大部分日用的电子产品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曾经有人用病毒破坏了他衣物格的电子锁,第二天他去更衣室时才发现他那格柜门大开,运动服被翻得乱七八糟,门上还拿漆涂写着“傻逼地球佬”“老土”之类的惯常侮辱语句。他愣了两秒,摸摸鼻子,转身穿着衬衫皮鞋上完了一整堂体育课,反正对他的讥诮也不会再多,第三天他抽出大课间待在更衣室。

然后再也没有人能搞坏新的锁。他修锁时我坐在旁边长条凳上观摩,德国佬拿出工具几下卸掉电子锁层层外壳拆出其中芯片,娴熟地把它插进光脑(也是极笨重的淘汰型号)里读取、破译、修正,白色代码在黑色屏幕上飞一般刷新,德国佬的手指也在键盘上上下翻飞,这通操作正看得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时齐格飞告诉我搞定了。以防万一他进行了多重加密并强化了与系统的连接和自我修正,他把一切复原,然后在电子锁表面涂了一层什么透明东西。

“活性钢化膜?可以这么理解。这样的话想要物理破坏它也很难了。”德国佬完全不能明白我为何目瞪口呆,“也不贵?这个涂料只要三马克就能在五金店买一盒。”

“不是,我是说,你哪儿学来的这一招?”

“家里?因为身体原因以前在地球上我只能自学,也不知道该学什么所以什么都学了一点,想着万一有一天能进学校呢。”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小了下去,“说起来,迁到月球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和大家坐在一起上课。我第一天太紧张了,没人告诉我怎么介绍自己,因为我的确……没什么可以介绍的。”

他每一句话都使我更加震惊,原来他是真没做过自我介绍,而他对自身所具有的才华天赋毫无自觉。我的喉咙仿佛被这些话语扼住,每一个字都带着干涩和嘶哑。

“怎么会这样呢?”这句话像在问我自己。人口系统的取名会根据基因的未来趋向而具有选择性,既然他被赋予了“齐格飞”这个名字,那么他必定是极为优秀的人。他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他本该身体健康,拥有大好前程,接受一切表扬,而不是和一个人人害怕、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恶霸坐在同一条陈旧长凳上面面相觑。

“我一直都是现在这样啊?包里装着救心片,被家人爱着,也没有什么不好。”齐格飞思考半天,认真地回了我一句。

……罢了,他一直是个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人,你问他什么或是叫他做什么事,他总能给出真实的回复,做得又快又好。极偶然地,老师会点他的名字叫他回答问题或是写出解题步骤,他的答案永远简短又准确,板书写得整齐清晰,据说里头还有很多超纲的内容,我是不大懂,但原先的佼佼者开始忌惮他,不明高深者依然关注他的口音,再加上他当下又和我这种不学无术的混混过从甚密,他并没有因为自身的聪敏而获得别人自然而然的尊重。

也是,从高处坠落再简单不过,从低再回到高可就难了。人人戴着有色眼镜,这就是我们这颗荒芜星球可悲的人心。然而齐格飞浑不介意,他每天仍然在树下午休,仍然跑在我们班最后,仍然坦然直面每个人的嘲笑,安静地,睁着那双少了活力的绿色双眼,用苍白的嘴唇不紧不慢地说话,他没有了初到陌生环境的慌张,他不会生气,他的笑容很少,我这才隐约触及到了这个德国佬的真实面目。

……只能说一句内心强大得可怕。他的肉体虽然奄奄一息,但他的灵魂或许是不会死的。

尽管我是无神论者。

 

8

说到有问必答,我想先说说另一件事,那就是齐格飞从不主动提及他的家庭。绝大多数人的了解仅限于他有个哥,齐格鲁德·舍恩菲尔德。

我对此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更进一步知道他哥也不是什么善茬。

对于秘密的探索心每个人都有,在一次午后我终于也走到了齐格飞日常栖息的树底下,和他隔开至少20公分的距离以示清白,问出了我长久以来的好奇。

“我家……?除了哥哥,我还有个美丽的嫂嫂。”齐格飞没想到我会问这问题,但还是依着他有问必答的天性老老实实回答我,“嗯,只是……”

“只是什么?”舍恩菲尔德家居然有女主人,而女主人身上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辛,我的兴趣完全被勾起来了。但齐格飞罕见地沉默了,他似乎想回避,却又不会说谎,只是双臂抱膝弯下腰,将脸藏在了膝间,过了许久他反问我:

“法夫尼尔——”他的口音让他没办法正确发出我的名字,这么别扭又古怪的叫法听久了我倒也习惯了,他问,“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估计已经死在哪艘星际偷渡船上了吧。想到更富裕更繁华的星系赚钱,却没有资格得到移民证件,自然只能选择偷渡啦。反正孩子在接受义务教育时的开销全免,月球的消费水平也低,走之前还留了一小笔钱给我——那笔钱也就够付一年的房租,老早就花得没影儿。不过今后我读完书了,我大概也能凭这些年打砸抢烧搞来的黑钱省吃俭用地活到死。当然了还没等用完就因为帮派之争暴尸街头也是有可能的。我这么对他说,他静静地低头倾听思考,又问:

“那,法夫尼尔,你有没有想过认认真真读书,以后找份体面工作呢?”

劝我从良?不止一个人对我叨叨过了。实话就是完全没有,自从我因为急需栖身之地,在巷子里举起刀抢劫了一个路人之后就再也没想过了。就算我好好读书又怎样,我犯的案底能填平月表的风暴洋,只要我在这世上一天,不管我去哪里面试,人人都只会认为我之前是个抢劫犯、黑帮、小偷、骗子,那么我今后也将一直恶习难改,这些标签我根本抹不掉,也懒得去抹。

反正我早都没有未来了,不如开开心心做个抢劫犯、黑帮、小偷、骗子。

齐格飞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再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朝我丢出恶心的同情眼神,他默默地伸手,像他哥鼓励他一样拍拍我的肩。

“如果你今后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他的手指修长而流畅,骨节不算大,落在肩头像白鸟的羽毛落在草地上。就是这只轻盈的手让我信了他的邪,第一次没有出声反驳他不切实际的鬼话,只嗯嗯哦哦地应付了过去。

在此我需要强调一下,齐格飞·舍恩菲尔德的善恶观是模糊的,他潜意识里认为每个人存在在世界上都有其正当理由,每个人都拼了命想活下去,而他则尽可能倾听愿望并给予帮助,当然他的底线是杜止恶行,虽然我自身也毛病多多,但这种想法仔细品味一下还真是挺有毛病的。幸好齐格飞不受欢迎,也没人恳求他的援助,不然以他的思考来行事绝对会出大问题。

祸害啊祸害。

心里这么念叨,但我对舍恩菲尔德家的秘密依旧兴趣不减,找上了齐格飞他家那个街区的头头。老熟人了,一起喝酒打架泡马子的过命兄弟,地下酒吧一通猛灌就把他家的底细交代得一清二楚。

舍恩菲尔德家的确由齐格飞、齐格鲁德以及齐格鲁德的妻子布伦希尔德组成,他们在去年冬天从地球迁来这个街区。齐格飞没啥好说的,月球群嘲,大他十岁的哥哥齐格鲁德能力出色,之前是一家公司的中层管理,却因为入职没多久就直言进谏捅出董事会的丑闻而被整个业界拉黑,现在在一个外星合资的小会社当最普通的打工仔,惨得一批。同时他们家拒交保护费,我兄弟也被揍了个底朝天,而且,只要他们家水电气管道被报复一次,我兄弟就会被当着他手下的面惨遭报复一次,非常生猛,长此以往我兄弟甚至都想给他家交保护费。

确实,另一名受害者本大爷深有同感。

而更神奇的就是齐格飞口中的“美丽嫂嫂”,布伦希尔德。她曾经是地球上哪个国家的警卫队首席,功夫了得却深居简出,有着让方圆十里所有男性心猿意马的容貌,我兄弟有两次登门欲收保护费的时候曾瞥见过她的高挑身影。以下省略万字吹逼,但布伦希尔德似乎……

似乎什么。我兄弟抖了个极其拙劣的包袱,而我还得好声好气配合他。他喝了酒之后的脸涨得通红,眼睛虚虚实实地眯着,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拿指头指了指自己太阳穴。

“她精神有问题。好像也是因为这个在地球上被邻居投诉,待不下去了才来的我们这破地儿。”据他所说,布伦希尔德极其爱她的丈夫,但又无时无刻不想手刃了她的丈夫,在她老公的饭里撒图钉已经是常规操作,偶尔还会趁着齐格鲁德熟睡直接从床底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菜刀。同时,她似乎很容易将她的小叔子,也就是齐格飞,错认为是她丈夫,进行一视同仁的无差别攻击,即使他俩一点兄弟相都没有——我合理推测兄弟两人的矫健身手就是在常年和布伦希尔德的搏斗中锻炼出来的。

“而且……”他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听他们邻居反映,布伦希尔德似乎总觉得齐格飞和她老公的前女友克里姆希尔德有一腿,有时还能把齐格飞直接认成克里姆希尔德或者她的三个胞妹。人不就是不太男人嘛,笑死了,还天天给人家梳头编辫子。”

难怪齐格飞会蓄着长头发,梳着麻花辫。瘦高的德国佬那一头浓密蓬松的头发总会让我想到白鸟停留的云,但明明月球的模拟天象是没有云的,鸟也很少,我对云和鸟的所有印象全来自图片和想象。不过——

“既然这样,为什么齐格鲁德不和布伦希尔德离婚,或者干脆送进病院?这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能了解到齐格鲁德非常爱他的精神病老婆,齐格飞也同样尊敬他的嫂子。”

得,舍恩菲尔德家全员有病。我做下结论,同时心底升起不多见的悲哀。

怪不得齐格飞从来只穿学校的校服,皮鞋也旧,数据板和光脑还是几年前的淘汰型号;怪不得齐格鲁德的便服也是百元店的打折换季品,送齐格飞来学校时穿的那身西装说不定是他最值钱的家当。精神病人没有工作可言,心脏病人的治疗是不小的花费,意思就是说,一家的生活全依靠齐格鲁德可怜的工资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救济金,就像两株枯草挨挨挤挤,生长在树木的荫庇之下。

我能构想出那样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有着银白长发的美人早早起床,吻她身边的丈夫,从枕头下摸出菜刀提到厨房,用超市里低价的过期蔬菜做出尽量美味丰盛的早餐。之后她一边贴心地从橱柜里翻出一包图钉均匀撒进丈夫(也有可能是兄弟俩)的早饭里,一边催促她的小叔子赶紧洗漱,接着又强势地把后者按在凳子上用白皙纤细的十指编出整齐的麻花辫,再在发尾系上漂亮的蝴蝶结,对着布满裂痕的镜子亲亲她的小叔子,“我的妹妹真漂亮啊”。而这时她的丈夫也打着呵欠出现在餐桌边,说不定还要说两句情话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挑去里面的图钉,顺道夸赞美丽妻子的好厨艺。

拮据、家庭内部的矛盾和爱、强大又弱小,这就是我眼中的舍恩菲尔德家。尽是我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奇怪的一家人。

我兄弟还在絮絮地幻想着布伦希尔德的美貌,几杯烈酒下肚之后他的语句越发模糊而放肆,眼神迷离,嘴角都要流出三尺长的口水,一看就知道又在动下三滥的心思。

“嘿,呵呵,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想都知道为什么住在一起、嗝,为什么不离婚……哈哈哈,谁愿意离,那么性感的身体,是我我也……臭婊子,居然、踢我下面……”

我把钱拍给酒保,走出了酒吧大门。

现在已经进入夜晚,我拐进了一条巷子,心里不断想着齐格飞和他的家人,却觉得一阵悲哀。齐格飞是弱者,我又何尝是个强者呢,他们瞧不起齐格飞,表面上对我恭敬,背地里我们俩是一个档次,我都知道,只是装作被众人崇拜罢了——酗酒、打架、拳头和刀已近泡烂了我的骨头,我却沾沾自喜这腐朽实为我不屈的脊梁。人心真贱,只有与他人的悲剧共感才能获得一颗怜悯之心,我竟怜悯起齐格飞和我自己。

齐格飞还有他的哥哥嫂嫂,还有他嘴里闪烁的群星,但我什么都没有,这么一比较我可能更悲哀一些。月城里的模拟天象里没有星星,钢铁高楼里渐次亮起的灯火替代前者,不远处的商业街上霓虹灯打着五颜六色的光宣传自家招牌,服务员排成列欢迎来来往往的客人,热闹、充满欢快而平等的气息。但我所在的巷道离这些遥不可及,依然一片漆黑,破旧的铁板铝材勉强搭成能够容身的板房,无数贫民、瘾君子和暗娼在这里度过荒唐短暂的虚浮人生,而我也没比他们高明到哪儿去。阴影里这些破破烂烂的建筑物翘起的表皮像延伸出的狰狞爪牙,在我头顶和纠成一团的电线撒下天罗地网,又好像要顺着巷道上方窄窄的缝隙向中间坍塌,将我死死压在这没人在乎的泥泞之地。

齐格飞是弱者,我更是。

 

9

当然,齐格飞对我偷偷调查他家一事完全不知情,就算我那天一整个下午都没在学校,他也以为我只是又一次翘了课。好吧,大家都这么认为的,我法夫纳也是个空气人。

不过丧情绪很快就无影无踪了,毕竟这是我自己选的活法,爷自己爽才最开心。

中控系统的季节设定从春跳到夏再度过秋,又到了冷死人的冬天,齐格飞转到我们班已经一整年。我完全不纠结齐格飞的浓重口音了,也没再骂他娘——好吧,其实就算齐格飞梳着麻花辫、发尾系着蝴蝶结,他的脸庞轮廓也不会被错认成女生,他又长高了十公分,还稍微壮了一点,老实说看久了我觉得他还挺俊的。不过他依然是众人的讽刺对象,即使他上一学年的统考成绩是全月城第一,跌掉了所有人眼镜,但他没能逃过一年一度的体检,严重的心脏问题自然被揭露在光下。优异者嫉恨一个外来者夺走了他们的荣誉,平庸者只顾着嘲笑齐格飞不仅菜,不仅土,而且是个病秧子。

他们不会厌倦的吗?还是说,他们到底有多恨、或者习惯于恨那个顶着齐格飞名字的十六岁男生呢?对齐格飞·舍恩菲尔德自己来说,这一年的生活堪称平稳,能够坐在教室里上课,心脏发病次数较往年减少,而他的哥哥嫂嫂相处和谐(是吗),他自身通过努力取得了好成绩——所有人给他找的麻烦都被他完全忽视,他的心灵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无来由的恶意相向。他会捡起别人落在地上的数据板放回桌上,即使十分钟前那个人才模仿了他的地球德国腔;他把自己的新毛巾借(送)给运动完忘记带毛巾的同学,即使前两天那个人才偷了他的毛巾来擦讲台。不一而足,换做我这些人早都已经被拳头制裁了,我可没有齐格飞的那些好品质。他们持之以恒的讥笑和捉弄像水泼在铜墙铁壁上,根本摧毁不了齐格飞,怎么就不知道打打退堂鼓呢?

一群蠢货。所以我和我的周围人完全处不来。

顺便要提的一件事是,齐格飞最近似乎谈恋爱了。妈的什么离谱消息,我刚从小弟那儿得知时还以为火星和地球终于撞一起了呢。

对方也是男的。小弟和我汇报第二句的时候我想不只是火星和地球,可能银河系和仙女座大星系都大一统了。

好像就是隔壁班那个,拉美西斯……好吧,或许宇宙都已经被人类征服了,我连眼角都懒得抽,直接把这件事归成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唯一指定素材。

这也太??????我满脑子问号。不提齐格飞这个人见人踩的可怜德国佬,另一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当今一绝。

拉美西斯出身米亚蒙家族,是家里二子,另外还有两个姐妹,鉴于他大哥死得早当他是长子也没什么问题。但凡是个人都该知道那个把产业开在银河系各处的米亚蒙家,家境殷实、黑白通吃、在每颗大点儿的殖民星球都横着走的古老家族,就连月城这样的地下人工城都能听闻他家大名,一个月能32天上新闻各版块头条,家主随便和哪个女的跳个舞都能让对方一夜爆红,而拉美西斯正是当代家主曼马瑞·塞提-麦伦普塔赫的儿子。

就是这样一个将接手整个银河系的明日之星居然转到了我们这种偏远地区的不起眼垃圾学校,道上说是为了保护和锻炼米亚蒙家未来的家主,我掏掏耳朵,总之这话听过就当听过,当不得真。

拉美西斯入学的第一天和齐格飞一样轰动,如果说后者之名能在传说中封神,那么前者就是现实世界里真正的王子,每个人重复上演去年闹剧,涌上走廊操场大门口观看米亚蒙家少主。不得不说拉美西斯的确耀眼,走路衣带当风,极具贵族气质涵养,修长强健的身体和帅气的容颜令男生嫉妒女生倾慕,尤其是那双熠熠生辉的金色双眼,就像两轮太阳,无数女生低声尖叫好想被那双眼睛灼烧致死。

想太多,你哪点配得上人家了。论成绩和平时表现,拉美西斯可比齐格飞高调了五个档次,虽然两个人同等聪慧,但老师对齐格飞的偏见导致他们给予更高评价给拉美西斯;论体育运动,那自不用说,拉美西斯完全抢了所有人风头,自由搏击十项全能不在话下,估计能和本大爷打成平手——齐格飞那是规格外,不能这么算;论为人处世,从小的教育使他对人际关系游刃有余,每个人都喜欢他,都夸他大方、热忱、体贴,他似乎已经荣登了各大校草排行榜榜一。他的美名越传越远,连城市高层都来跟他握手,人人都以见到拉美西斯为荣。

所以,这两个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人,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玉剑。

玉剑算是一种有点过时的运动了,有点类似于以前地球上的击剑,剑身由无害的可调节彩光构成,像出土的古代玉石一样,因此得名玉剑。两个人遵照规则进攻防守,剑中的电磁力装置使打击碰撞具有实感,光带判断已击打到指定位置便可得分。许多人都以为玉剑的玩法再简单不过,几年前也曾在月球上流行过一段时间,但后来人们很快就转向其他更加刺激的体育运动了。我也曾自认为是个中高手,直到和齐格飞对打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齐格飞的技巧堪称是当世的少林寺扫地僧。然而因为我经常逃学,其他人对他置若罔闻,他更多时候只是独自一人在走廊尽头那块大空地的角落里默默挥剑。

直到另一位扫地僧拉美西斯出现。同样身为玉剑爱好者的米亚蒙家小少爷偶然瞥见齐格飞练剑身姿,又对齐格飞种种流言不大知晓,所以自然提出切磋比试。

他们将战场转移到了齐格飞当年两招滑跪的搏击场。我又一次和众人坐在一起全程吃瓜,而女生们的呐喊欢呼中只有拉美西斯的名字——人心见风使舵的速度很快,我倒是早就知道。但这次齐格飞的心脏非常争气,硬是打满了整个大课间都没有发作,场地上只能看见快得划出残影的一金一绿两道光条。齐格飞银色的长发被他盘在脑后,他越战越勇,流畅而矫捷地在场地中游走跨步,巧妙化解拉美西斯的试探佯攻,精确找到对方的空当和命门施以打击,他的眼睛又像去年暴打我之后那样燃起幽幽的火星,我这才得以窥见“齐格飞”这一名字后深藏的血性。

齐格飞如同沉睡在洞窟中的眠龙,洞里流淌数不尽的宝藏。

上课时他们依然没分出胜负,剑柄上的计分表显示27:27,小少爷借机约定来日再战,而人们不明所以,只觉得一定是米亚蒙家少主宽宏大量、不与菜鸡计较,刚刚在比试中放了水。我可呸你妈的,你们是没亲自在齐格飞剑下走过,能接下三招算爷输。

他们两个的梁子?缘分(这词我呕吐了)就是这么结下的。课间拉美西斯有事没事都喜欢往我们班后门跑,叫齐格飞出去和他耍剑,他也从不拒绝,走廊尽头的空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他们二人的专属比试地,每天不定时上演激烈大戏,不过他们像约好了什么似的,接近上课时总会把比分追平,然后许下明日再定胜负的誓言。

我看得出来齐格飞挺开心的。虽然他还是很少笑,但他有时下课会习惯性往教室门口张望,似乎是在期待某个人的身影——现在看来这不就是典型的相思病症状嘛,啧啧啧。当时我只能感觉到拉美西斯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只要我课间在和齐格飞聊天而他刚好来找德国佬,他瞥向我的眼神就会让我觉得异常不爽,不会是把我当情敌了吧?对不起,我还是更喜欢女人,而且我拒绝和一个把我打得面朝黄土的人在一起,我法夫纳也是原则的。

后来他果然找上我,约谈地点居然选了我倒在舍恩菲尔德兄弟铁拳之下的那条小巷,呵呵,报复心还挺强。一看他那架势就知道他把我和齐格飞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当然他没亲自动手揍我,而是他周围的几个魁梧保镖一拥而上……虽然人常言事不过三,但我又一次躺在巷子里仰望天空,脑子里还回荡拉美西斯的话。

“你挑的地界倒是完美,连余都想夸赞两句。不过,如果你想再次欺凌余的好友齐格飞·舍恩菲尔德,那么余保证,你的头会悬在巷头的发廊招牌上,而脚出现在巷尾的垃圾桶。”

为什么你的自称那么搞笑?为什么你和齐格鲁德会说差不多的话?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打了齐格飞而不是恰、恰、相、反?我在灵魂的质问中半死不活地叹息。

妈的,我才是最惨的冤大头。

不久之后人人都相信拉美西斯和齐格飞成了好朋友,但齐格飞的处境反而越发艰难,他们似乎认为那是善良的小少爷对卑微者的关怀和悲悯,齐格飞却理所当然利用前者一片善心想捞得米亚蒙家好处。捧一踩一他们倒是挺会的,齐格飞真有这情商想这些事情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群嘲地位了。我的小弟和女人碍于我的颜面而不敢造次,但我的恶名和米亚蒙家的权势显然止不住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他们减少了当面的挑衅,却更加确信心中猜测,暗暗以恶毒言语唾骂。

齐格飞真有手段,先是法夫纳,后是拉美西斯,都向着他,都被他蛊惑了,真可怕、真可怕、真可怕……

人们口中的可怕男子此时正和拉美西斯坐在平时午休的那棵树下谈天说地,他的嘴唇依然苍白,但我能想象从那两片苍白嘴唇里冒出的语调有多么欢快。那双翠绿眼睛在人造光源下流溢生命的光芒,我越来越相信齐格飞·舍恩菲尔德就是“齐格飞”。

 

10

春天到了,我旁边的空气里弥漫着酸臭味。尽管当事人完全没知觉。拉美西斯造访我们班后门的次数更多,他不介意流言,不介意德国佬的奇怪口音,不介意那颗不健全的心脏,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不介意向齐格飞分享他的爱。

而我从齐格飞嘴里撬出真相,他们两个真的恋爱了。那他可真是钓了个金龟婿,我在心里半开玩笑地合计,也不知道他哥会是什么反应。

像警告我一样把人富N代揍一顿,“您只要敢对愚弟图谋不轨,在下保证让您的头出现在巷头,脚出现在巷尾”?

还是高高兴兴把齐格飞包装好送上门?不,这种情况大概率可以排除,从齐格鲁德被整个业界拉黑的理由就能看出来他对权势金钱毫无阿谀奉承之心。

管那么多,齐格飞自己开心就好。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冲他挤眉弄眼:

“那那那那,你对米亚蒙家小少爷啥看法?”

“——他是个好人?嗯,虽然有时候说的话我不怎么明白,但并不过分忧虑我的心脏,在比试的时候非常公平,不耍花招,让我感觉被尊重。”齐格飞不善言辞的毛病让他和我的交流每每走向奇妙方向,“懂得很多,而且也看过星星。”

不太想知道齐格飞不明白的话是什么,我猜极有可能是荤段子,因为我曾经说漏嘴在德国佬面前开黄腔的时候他一脸懵懂,显然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不过什么都学过一点的齐格飞都承认懂得多那就是真的学识渊博了,我或许可以期待一下这个学年到底谁能称霸月城统考,我先说我押齐格飞。

……星空啊,齐格飞和拉美西斯都看过的星星到底长什么样呢,能让他们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我看过的那些星空图片好像就一般般,像把金刚石砸碎了洒在公路上似的,没多少美感可言啊?这搞得我真想有生之年上次月表看星星了。等等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他怎么跟你告白的?”有钱人那种夸张的,找颗小行星拿激光雕出一整个星球表面的“我爱你”?还是遵循老套地球方式,单膝跪地一手拿着999朵玫瑰扎成的花束一手拿着30克拉的大钻戒?还是更干脆一点,直接上手先舌吻后告白,“亲了你就是我的人”?

“啊?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谈恋爱,我同意了。”

我去?这小少爷长得浓眉大眼的,没想到这么纯情?这两人完全可以化身万千女生边看边流泪的那类影片的双男主了好吧。可能是见我面露不屑,齐格飞想想又补充一句以证明拉美西斯绝非渣男:

“当然,我确实好像喜欢他……可以算作喜欢吧?”

别问我啊我问你自己去,我这儿不开恋爱相谈室。我刚想搡他一句,可齐格飞的长发和笑容在白色昼日的人造光源下闪闪发光,我突然就噤声了。这笑极浅,饱含着一种令人感到救赎的美感,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因为拉美西斯而展露了笑意。我曾说过齐格飞的笑很少,而这样稀少的笑容他献给了拉美西斯,所以面对这样的笑容我根本说不出否定的话。

“嗯大概也许应该可能是。”

我又开始含含糊糊地敷衍,因为齐格飞横看竖看都不像识爱之人,但他没计较我的应付了事,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想,我有些了解哥哥和嫂嫂的心了……我和拉美西斯也会拥有那样长久的羁绊吗?”

相爱相杀就不必了,也不知道齐格鲁德和布伦希尔德的地狱级相处模式会不会给单纯的德国佬造成什么误解……齐格飞侧耳倾听我的回答,很少显现的希望此时在眼里光明正大地昭示存在,我也只能顺水推舟地耸耸肩,接着搪塞:

“会吧。”

“我就知道你也这么觉得。”

齐格飞天真而高兴地点点头,转回去接着解一道拉美西斯出给他的竞赛题,我一边为他们俩突飞猛进的感情感到欣慰,一边却无法不为此担忧。齐格飞和我的关系并不同于我在道上乌合的那些“兄弟”们,他待我真诚,不带任何利益相关,不靠金钱、酒水、暴力和女人维系,他只是纯粹地把我当成了他短短十六岁人生中唯一一个同龄的倾诉者和倾听者,即使我破坏规则、无恶不作,他仍然将我视为平等的“朋友”,我能怎么办呢,同为人们心目中的底端,我(单方面地)与他同病相怜,又被这层关系束缚着,根本下不去手,这么看来或许齐格飞也是我唯一的友谊,说不定也是我唯一一点良心。拉美西斯的确待齐格飞很好,但富人是非更多,这段时间比往日还要下贱的议论映证了这一点,而我恰恰最不希望我的朋友被牵扯到充斥着财富和权力的人心旋涡里去。

但我无力改变,因为我还是太弱小了。

我看着拉美西斯与齐格飞日益亲密,他们在课间比试玉剑,他们一同去食堂吃午饭,他们在那棵树下交换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甚至能碰到他们一同去更衣室换衣服。齐格飞修补改造过的柜门上依然涂着当初那些人留下的嘲讽字句,他从不在乎那些,所以也从来没有清除掉的打算,当然后来他的男朋友看不惯叫人将字擦了,还顺便把自己的衣物柜换到了齐格飞旁边。他们正讨论散佚的亡灵书,齐格飞边背诵原文边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其下麦色的皮肤。

拉美西斯和我同时注意到他背后的紫色纹身。齐格飞比去年长了点肌肉,算是摆脱细瘦的范围,但蝴蝶骨依然突兀而锋利,仿佛皮肤之下有什么即将破茧而出,他裸露脊背正中的刺青边缘模糊,像是将整片心形的叶子连带条条叶脉都一丝不苟地纹了上去,随他的呼吸在嶙峋脊骨上缓缓起伏,如同活物。拉美西斯动手揪揪他的辫子,又戳了戳他的背:

“感觉纹了好久了?”

“嗯……八岁时候纹的?算是护身符吧。”齐格飞吓一跳,就差没蹦开三尺远,背过去飞快地套好运动服,“当时觉得还挺疼的。”

齐格飞天赋异禀,身体对疼痛的敏感度极低,他觉得的疼那可就是真疼。没想到这年头现代科学飞速发展,纹身师傅的技术却还在原地踏步。那片紫色的心形叶子重新被掩在衣物之下,我从拉美西斯的双眼里看到惋惜——

他这就要绷不住了吗??定力也太差了点,不像你法夫纳大爷这样经过大风大浪,三个脱衣舞女在沙发上跳舞膝上还躺着一个都能坐怀不乱。

现在的男生呐。

之后我才发现他的定力真的不行。

记不清哪天了,放学时间早就过去,我临时想回趟教室取我的电子笔(怎么又是它),刚掏出后门识别卡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不,或许是根本没来得及关上。齐格飞的身体抵着他的课桌,半个屁股架在桌沿上,两条长腿叉开,脚尖堪堪点在地上,腿间是正扣住他的头强势亲吻的拉美西斯,比起亲吻他们的姿势更像做爱。

也有可能拉美西斯就是这么打算的,反正这间教室的监控早被我搞坏了,真要做爱学校也抓不到把柄,我想或许是我不合时宜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具尸体。齐格飞很紧张,或许是第一次和人接吻,他的神色慌得和自我介绍时有一拼,眼睛也不敢睁开,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搁,只好死死地抓着桌沿。我非常之怂地,轻轻关上门,拿着罪魁祸首电子笔告辞。

虽然我本人久经江湖早已破戒,但我还是想本着“齐格飞朋友”这一身份提醒一句。

二位可都还没有成年。

 

11

月城的夏季到来了。什么都一成不变,除了系统调控的温度正逐渐升高,一年中我觉得最好的季节却被设定成最短暂,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的恶趣味。

但银黑色的钢铁月城的确换上了崭新的面貌。夏季到来时许多人家把栽种的鲜花摆在房屋阳台上接受光照,那些植物的叶片和花瓣晶莹剔透,向着穹顶上人造的太阳伸展枝条,学校唯一的那棵树下也会有那么几棵草开出不起眼的蓝色紫色小花,齐格飞告诉我是矢车菊,地球德国那一片很常见的植物。

齐格飞依然穿着学校发放的应季校服,他的嫂嫂依然热爱给他编辫子扎蝴蝶结,他的嘴唇依然苍白、眼睛依然少几分活力。他和周围对他的评价似乎也一成不变,没有随季节更迭而有所动摇。

哦,还是有一点变化的。齐格飞和拉美西斯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变数。

但他们的课后生活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少交集,拉美西斯消费得起的商场齐格飞根本不会踏足,而齐格飞平常放学穿过的贫民窟拉美西斯也许从来没有经过。他们大多数时候的亲密举动都留在校门里,因为拉美西斯每日上学放学有专车接送。

他们的恋情能保持多久呢?

夏季使恋情生发、进入高潮,使每个人都怀着躁动的心灵猎艳搜奇,挑衅欲随体内激素一同飙升。但齐格飞向来不受外界影响,他穿着有些宽大的短袖短裤,对四周装扮得妖艳火辣、故意从他身边走过的少男少女视若无物,要他因服饰和人体激起兴趣或感到冒犯实在很难。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他偶尔会在我面前提到拉美西斯的黄金耳坠很好看,或是拉美西斯今天戴的运动手环很酷他只在网上见到过之类的。哦,他现在也不称拉美西斯为“拉美西斯”了,而是叫对方的母名“奥斯曼狄斯”。

呸呸呸,恋爱的酸臭味。

夏季的顶峰和精髓在于解放日。月城建立大概也过了一百多年,人们对这一天的了解已经逐渐模糊到只知道它是“解放日”。至于解放了什么,是谁解放的,在哪里解放的,根本不重要,只用明白这一天是月球唯一的全民假期就好,每个人都可以合法地不上学或不上班。对于月城人来说解放日只意味着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酒、狂欢、夏天,还有生命、解放身心,诸如此类。

去年的解放日齐格飞正躺在医院里抵御死神迎面一刀,非常遗憾地错过了感受节日气氛的机会,“但今年我可以了。”他的眼神非常期待,连头天放学时和我告别的语调都往上扬。从拉美西斯出现之后他整个人的气场生动了不少,对于未来和生命的期望值也升高,也不是说他之前整日厌世轻生之类的,他现在只是更容易感受到快乐和幸福罢了。说到底他只是个十六岁的普通男生。

我扭头望向操场一隅,蓝紫色的矢车菊在树下越开越茂盛,被风吹得摇晃。

解放日当天毫无疑问是一场狂欢。街道两旁的民居花团锦簇,花期只有一日的火铁兰抓紧时间绽开花瓣,吐露甜蜜热烈的芳香;店铺的门头和招牌上挂起光怪陆离的彩灯和旗帜,室内贴着各式各样鲜艳的解放日标志;信号灯和大楼的光屏也换成节日才有的特殊图案,广场上摆放一年一换的雕塑,毫无意外是稀奇古怪自以为超现实的不明几何构造。

下午时我和我的几位美人儿正去往城中心的解放广场,她们穿得正和我意的少,裙摆几乎包不住挺翘丰满的臀部与修长的双腿,网格或透纱的上衣性感而挑逗,身体用热敏彩漆涂抹出不同颜色风格的花纹,正随着我的调情亮起隐隐晦晦的光。

在和美人们打情骂俏地路过商业街时我遇到了我的同桌和他的男朋友。齐格飞可算脱掉了全年无休的校服,换上款式最简单的T裇和深蓝牛仔裤,发辫里被细细编入盛放的火铁兰,同样用热敏彩漆勾勒的青色纹路从右脸颊沿着脖颈一直延伸到被衣服遮挡的地方——谁给他画的?

旁边的富N代正一脸兴致勃勃地逐个店铺扫荡甜品,左手提着印有各大小吃店糕点店LOGO的包装袋,右手还拿着一条已经开封的双享糖。他裸露的双臂上也拿金色和蓝色的彩漆画满极其象形文字的图案,仔细一看还带着点齐格飞特有的笔锋,我这下可算搞懂,合着这是人家小情侣之间情趣,彼此在对方身体上涂涂写写表达爱意,不得不说还挺会玩。

佩服佩服。

齐格飞先注意到我,遥遥地朝我挥了挥手,拉美西斯随着他动作也向这边张望,发现是我后随即扔来轻蔑眼神,拽着他的小情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真不是你情敌啊妈的。

美丽而疯狂的夏夜终于降临。傍晚时城市关闭了解放广场的照明系统,各家各户的灯光却自发地一盏盏点亮,拼凑出一个迷幻斑斓的夜色。人们纷纷走上街头,青涩幼稚的男孩女孩、终日谨小慎微的上班族和尚有余力的老骨头们无不穿着暴露的奇装异服,在身上勾画各色各样的图案,随广场上逐渐响起的音乐摇摆身体,释放积压一年的渴望和欢乐。那些热敏彩漆被上升的体温催动,在黑暗中汇成莹莹闪烁的一片,人群舞蹈,人群奔跑,如同流动的光河。汗气、酒气和欲望的气息把整座城市搅得黏黏糊糊,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汇成热辣蒙昧的催情剂,又被每个人深深吸入身体,烧灼每一寸筋骨每一个细胞。广场彻底变成光焰和鼓点的海洋,男男女女都像在甲板上跳跃的鱼般湿漉漉滑腻腻,音乐分解愁闷,舞蹈抚慰心灵,狂野和飘飘然的快乐主宰一切。

月城一年一度地酩酊大醉。

我放任荷尔蒙摆布我的身体,和我的美人们紧贴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扭动腰肢,眼角余光看见长椅上的齐格飞和拉美西斯。两个外乡人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米亚蒙家小少爷又顾着齐格飞病弱的心脏,只能坐在广场边缘津津有味地围观。在这样全民狂欢的时段,人人沉浸于销魂迷人的音乐和舞蹈,反倒没有闲心去注意平日里被他们鄙夷轻侮的齐格飞,饱受浮言的德国男生这才终于获得片刻安宁,和他的恋人共享一杯酒精含量极低的宁芙女妖。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远远守在拉美西斯周围的那些保镖,并不是我调查跟踪打探情报时经常看见的熟面孔,虽然制服上的确是米亚蒙的家徽,但我就我所知道的信息来看,塞提为了锻炼他儿子,也就派了十个贴身保镖保护他儿子的安全,而近期更是没有增派任何人手,种种迹象似乎表明了一个可怖的事实。

……怎、怎么会。趁着混乱场面意欲绑架对家的少主,我这几年混帮派也有幸见过几次,无非是想栽赃嫁祸杀人于无形——

其他都还好,但这次不行。这次还有齐格飞。

绑架者在接近他们的目标,他们甚至掏出了枪。报警是没用的,警察早都跟对家串通一气,搞不好把自己也搭进去。齐格飞正凑到拉美西斯耳边说着什么,不行,我得去提醒他,我推开身边娇媚挽留的柔软身体,向齐格飞跑去,我得想办法不要打草惊蛇地告诉他危险就在他身边。

但我失败了,一记闷棍敲在我后脑勺,我当即一阵天旋地转趴在了地上。我侧头看见齐格飞他家那个街区的兄弟手里拿着铁棍,身边还站了好几个当时的狐朋狗友——果然啊,事到如今我竟觉得一切都有预兆。他趁我力气全无的空当伙同其他人把我牢牢制住,捂住我的嘴,将我的头扳向齐格飞的方向,对着我虚情假意地感叹:

“对不住了兄弟,拿钱办事,你也多担待。”

“有人想要拉美西斯的命,有人想要你好好看着。”

“兄弟,你不该和他们伙在一起的。”

“齐格飞是挺无辜,但死了也没谁在意。”

狗屁,老子在意,他的家人在意,拉美西斯在意,齐格飞比你们每个人都更值得活下去。我像疯狗一样不要命似的挣扎,铁丝勒紧肉里痛得我火大,当年的兄弟们见势不妙立马又给我补了几棍,这下我是真的动弹不得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上演而无能为力,我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自身有多么弱小。

齐格飞站了起来,朝四周的黑暗里走,大概是去买别的饮料,拉美西斯坐在长椅上悠哉游哉地吃完那杯宁芙女妖,起身去往另一方的垃圾桶。他们俩在干什么?越加紧急的事态令我焦躁,但至少齐格飞若无其事地穿过了一个黑衣保镖——他安全了。

就在我稍稍松了口气时变故陡生。

齐格飞出其不意地挥出一记手刀,劈向了他身后黑衣人的后颈,绑架者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他摸出那人的枪,拉栓上膛,朝不远处的另一人扣下了扳机,空气里响过消释后的音爆声,第二个人也躺下了。他的动作熟练地让我惊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他生来就掌握一样。

怎么会?

“布伦希尔德曾经是地球上哪个国家的警卫队首席,功夫了得……”

我想起他的嫂嫂,是她教会了齐格飞吗?我无从知晓,终于有人察觉不对,抬起枪四处寻找突袭者的身影,可是已经晚了。齐格飞借着黑暗的掩护跑动起来,喧闹的环境和拥挤的人群干扰了他们判断,绑匪一个个倒下去。我眼睛转向另一处,拉美西斯依然站在路灯下的垃圾桶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他的通讯器,就像对一切无知无觉一样。

声东击西?拉美西斯当活靶子吸引注意力,而齐格飞负责剿灭?不不不不,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察觉到的?齐格飞和拉美西斯咬耳朵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不会吧,那么敏锐?这他妈真的离谱……米亚蒙家少主将通讯器放在垃圾桶盖时歹徒的包围圈终于缩小到光可以照亮的范围,他们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折损了近一半的同伙。而拉美西斯却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时迅如雷霆地弹跳而起,凶狠地直接折断了最近一人的手臂夺下枪点了那人的头,众人纷纷向他开枪时他往旁边一闪,齐格飞为他撕开的包围圈裂口和他的站位刚好能让他从容地躲在垃圾桶天然的掩护之后。他甚至还有闲心一边见缝插针地补枪一边喊:

“齐格飞,不是和余保证说你可以让八个人失去知觉吗?”

“唔,实在抱歉,因为枪里只有七颗子弹啊。”

一把打空的枪破空而来,恰恰好砸在一个绑架者的头上,齐格飞从暗处显现身形,趁势补上一记漂亮而标准的飞踢把人踹出两米远,手里的枪反射路灯的光芒,和他翠绿的双目同样耀眼。他们两个才该去道上混,真的,我全程保持不可置信的表情,如果月球的每一个未成年都能有如此身手,“统治宇宙从我开始”绝对不是梦。

众人注意不到的广场边缘正在发生极为荒诞的事件,两个未成年的男生通过配合干翻了至少15个健壮、高大、富有经验的绑架老手,他们如同风暴,如入无人之境,肢体奏响凌厉跃动的乐章,在枪林弹雨里敲响胜利的每一记有力鼓点。该说是过于轻敌了吗?我躺在地上欣赏这滑稽一幕,心中升起报复般的快感,嘴里禁不住发出“嗬嗬”的高笑。还有几个人负隅顽抗,却被一一瓦解,打得屁滚尿流,我曾经的“兄弟们”早都跑得没了影儿。

墙头草,逃跑前倒是记得他妈的给我松了绑。

齐格飞和拉美西斯站在一堆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中间互相搀扶着气喘吁吁,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会心的畅快笑意。他们刚打赢一场无声无息的大仗,其他人毫不知情,仍然尽情舞蹈享受夏日的狂欢,枪声被高昂音乐掩盖,只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灯和我见证始末。太好了,齐格飞没有死,拉美西斯没有事,我也没有被我兄弟敲瘫痪,一切似乎都迎来美好的结局。

——刀刃插进了齐格飞的后背,十六岁的普通男生茫然地睁大双眼,口中的鲜血喷溅在了拉美西斯脸上。一名绑匪假装失去招架之力躺在地上静候时机,现在他把任务失败的怒火倾泻在了齐格飞身上。

“你这病鸡!!你该死!!”

齐格飞的眼睛在咒骂中轻轻阖上了,他倒进拉美西斯怀里,背后和唇际的鲜血殷红如同无法扑灭的大火。

他如往常般一言不发。而星星穿过大气,燃烧解裂、坠落殆尽。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我目眦欲裂,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跑向齐格飞。我想起白云和白鸟,我想起被修好的电子笔和电子锁,我想起因为疾病而被放弃的梦想,我想起金刚石碎渣一样的星空,我想起空气中划过残影的玉剑,我想起脊背上紫色的刺青和锋利的蝴蝶骨,我想起学校的树和树下还没有凋谢的矢车菊,我想起浓重的口音、苍白的嘴唇、整齐的麻花辫、老旧的数据板、全年无休的校服、每个人不停歇的讥讽和蔑视。

这些都是齐格飞,安于现状的齐格飞·舍恩菲尔德在记忆里露出安静的微笑,对我说“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都不该是齐格飞。他明明应该前途无量,迎着众人崇拜目光施展自己的才华,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星空下接吻,活到人生的下一个十年,骄傲地向所有人说:

“你们好。我叫齐格飞,齐格飞·舍恩菲尔德。”

他明明就是齐格飞。

齐格飞的发带在打斗中散开,发丝间只能盛开短短一日的火铁兰已经枯萎了,白色花瓣上泛起凋零时的翠绿斑点,就像齐格飞的眼睛。那双欠缺活力的翠绿眼睛会在无人留意处燃起幽幽的魂火,那些微弱的光芒是血性、是刚骨,透过短短一瞬的微光,那个疾病缠身、内敛而笨拙的十六岁男生终于变成了另一个齐格飞,一个埋藏在他基因与命运深处的、灼灼耀眼的齐格飞,像风一样自由、光一样明亮,像传说一样遥远地闪烁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眼睛没有因为疾病和家庭等不幸的人生而失去希望,却被不甘和怨恨拖入黑暗。举刀之人被盛怒的拉美西斯打成了筛子,余下的绑匪也被他一个一个细细地点爆了头——可笑的是,齐格飞的每一枪都没有下狠手,只是让他们暂时丧失行动能力,他们本能凭借齐格飞的善良捡一条生路的。

救护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每年的解放日都会有各种突发情况,因此没有一个人理会这小小不和谐音调。齐格飞和拉美西斯消失在混乱的光影和声音中,我终究没有追上他,留给我的只有一滩血迹和落在地上的几片火铁兰花瓣。

荼蘼已过的花散发越发糜烂的芳香,灿烂地拥抱死亡和下一个花季。

 

12

以上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齐格飞的情景。我曾跑遍月城的每一家医院,却没有一处收治过一个名为“齐格飞·舍恩菲尔德”的病人,我按着他家的地址找上门,房东却告诉我舍恩菲尔德家在一夜之间不辞而别,连房租都没退。齐格飞和拉美西斯连同他们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城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而短暂夏天也即将迎来结束。

关于他们的去向有数个不同的版本,一种说法是齐格鲁德带着他的家人连夜搭乘飞船回到了地球,齐格飞将在监护病房里度过余生,而拉美西斯则被塞提转去了一个更安全的星球;另一种说法是拉美西斯携着齐格飞私奔,塞提放弃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而齐格鲁德夫妇则满宇宙流浪,寻找他们无能的弟弟。

真的是这样吗?

月城里的人因为他们对一个闪光灵魂的无知和偏见而遭到了米亚蒙家毫不留情的报复,每个人都原因不明地被统一吊销了居住资格,塞上星际运输船成为了最潦倒凄惨的前线拓荒者。

除了我。或许是因为仅剩无多的良心让我收获了齐格飞的友谊,才使得米亚蒙的当代家主饶我一命。而我则趁着月城居民大换血的时机通过各种手段一跃成为了月城的地下产业王者,走到哪儿人都得低头弯腰喊我一声“龙哥”。这样的结果大概也可以归结为齐格飞善良品质的最后一丝长久庇佑。

我现在是真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了。

当然流传最广、也是我最为喜欢的结局是关于通往猎户座的星途的。这已经是十年之后,我与天狼星β的军火商相约在一个偏僻的星际酒吧碰头。我去得太早,随便点了杯烈酒坐在吧台边小酌,旁边那两个风尘仆仆的远航者正带着放松的疲惫表情交头接耳。

“知道吗,米亚蒙家组建了自己的舰队。”

“不会吧?他们家的实力已经强横到这种程度了?”

“那——可不?据说,他们的舰队总指挥好像叫……叫……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对齐格飞!对没错,又是一个齐格飞!”

“老天,叫齐格飞的是不是都这么猛啊……”

我一仰脖子,把酒喝得一干二净。喉咙被高纯度的酒精呛得火辣辣,我差点毫无形象地咳出泪来。

 

13

月城的短暂夏季又一次来临。今年我终于金盆洗手,提前过上了悠然自得的养老生活。我在夏季的最后一天穿上宇航服登上月球表面,远方蓝色的地球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我找不到德国在哪儿,只能尽力想象那些可以任意建在地表的城市,而环顾四方,无数斑斓的星辰明灭于安静的寰宇,从几百万、几亿光年以外送来它们微弱的恒久射线。

 

“亲自凝望才会知道群星的震撼,那些星星看起来相似,却毫不雷同地闪烁在天际,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传说,生来就与众不同。”

 

我把已经风干的火铁兰花瓣撒在广阔而布满环形坑的风暴洋里,转身离去。

背后,生来就独一无二的齐格飞在漫天星光后露出救赎般宁静的微笑。

 

END





写在后面的话:

1.小学(大概?)的时候我买了一本科幻短篇小说选《圣域传说》,一眼就被《卡门》给震撼到,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反复阅读这篇小说甚至到达了熟读成诵的地步……推荐大家去康康

2.被最近的事情刺激了,所以爆肝三天修改两天码出这篇文,我最初的预计是1w字完结来着(哪儿来的自信?)

3.龙鸣天泽这周可能得咕咕了,抱歉qwq

4.最后依然感谢阅读,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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