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齐】龙鸣天泽 16(1)·16(2)

写在前面的话:

1.唔哦哦哦哦今天居然是周一,又把时间记错了囧丁乙,赶紧深夜补发

2.天气好热,30+度要热死人辽,没有动力码字了……(少给咕咕找借口)

3.美好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4.前文:1·2  3·4  5·6  7·8  9·10  11·12  13·14  15(1)·15(2)  15(3)·15(4)





16.der ■■■■te-■■■■te Tag

(1)eigentlicher

第三天我如实告诉他我的语言。

“哼,虽然不想承认,但藏在太阳神殿里的那个女孩比余更有资格说明这些神迹。”他边处理政事边和我交谈,模样老练又精干,几乎称得上一目十行,未批阅的一摞纸草很快消下去,但如果说是潦草敷衍不负责任的话,每份政件中的一长串意见又能轻易击碎这种偏见,我知道那一定是针砭时弊的良言。遇到重大或复杂的事件时他会习惯性地压低眉头,偶尔拿笔在一旁的空白纸草上列出关键点和可能性一条条分析,他的举止透露久居高位的沉稳,老实说,和他年轻的面容并不相符,有点像他小时候偷偷学着先王在沙盘上胡乱布军。

不过还是很厉害,明明并不是嫡子、长子,是怎么靠着努力在十五岁摄政、在十八岁加冕、在二十五岁统一了南北热砂呢?我的双眼只能看到和愿望相关的场景,因此他在我的视线中总是间断的,一个个不连续的场景接在一起,他突然长高了一截、突然学会了骑马和驾驶战车、突然精进了咒术、突然站在了白色的城池上,他的成长我既没有亲历也无法参与,他之前的一切成就对我来说都是“突然”的,包括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突然邀请我来热砂。我能明白我在他征服世界的路上只是一块垫脚石、一个突如其来的棋子,交付力量后本应重新成为陌路人,就算要从我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又为什么做下玩笑般的“交易”呢?

我没办法理解,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话。我手里握着他塞给我的一卷绘画,荷鲁斯与赛特分立于交握双权杖的王两侧,向合并了两土地的新主人献上神明的力量和祝福,“王权之鹰与命运之兽——啊,你们沐浴在拉的光下,共享着人子的权威”,我无声地拼出写在右上角的文字,像拼写他和我本不相交的时间一样。

王权在他、命运的见证在我,他和我的的确确在同一片日光之下,这何其幸运。我只是笨拙模仿人类的无用之物,可就算这样我也想再接近一点,身体也好、智慧也好,能体会到人类的情感更是幸事。现下还是不要奢求太多,我收回不知何时投向他的艳羡目光,抽出昨夜赶出来的一卷纸草放在他手边——这时候突然发现不用睡眠或许也有好处,而他从成山的政件中抽空甩给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是、我的语言。”我用不争气的别扭热砂语向他解释,“常用的和应该知道的都、写在里面了。”

“你倒是殷勤周到。”他把最后一张轻飘飘薄纸拍在已批阅的纸堆里,拿过卷轴打开,片刻后抬起头幽幽地望向我

“抱歉,我不能写、这里的文字,只能口授。”我瞬间明白了他在无形地谴责纸上单单出现龙文,并没有可对照的语言。我磕磕绊绊地向他道歉,“所以,您必须、认真记下来。”

他挑起眉毛,一手拿笔随便临摹起最基础的字母,一手撑着下巴自语般提问:“很吃力啊——不管是说话还是写字。可以认为是那个世界的阻拦吧?身体的某些部分也是。”

“……是的。”

是如何从只言片语中推导出真相的?我为他的敏锐折服,却并不认为需要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告诉他,毕竟我不能长久地在此处停留,也就无所谓交换秘密建立羁绊,何况,与我这样的兽过从甚密的话,对人类、对他大概并不是好事。

但他却偏偏对我的细节极感兴趣,总要摸得一清二楚才舒心,到底是戒心太强呢还是为了更牢靠地控制我?不理解为何他如此执着于龙语,即使学会了也不能与旁人诉说,单单只为了和我交流简直毫无意义,王不该是喜欢做无用功的类型。难道能对他的愿望有所帮助……以我对人类肤浅的认知无法分析出结果。他却挂着意料之中的神色,示意我到他身边去。

“隔着这么宽一张桌子,你在对面要写什么余可没法看清啊。”他的笑容堪称戏谑,就像看透了我无法拒绝任何一个请求一样,“告诉余,这些细蛇一样的东西该怎么读?”

准确拿捏我的心理却不着痕迹地开始新的话题,自我又聪明,使人即使内心升起火气也无处发泄,说不定还要给他赔笑,的确是个称得上恶劣的人。不过我不怎么会产生人类的情绪,所以自然也称不上发怒或无奈,王在某些地方任性得不同他人在我眼里仅仅是人类多样性的一种表现罢了。

也并不厌恶。我依言坐在他的右手边开始讲解——我其实完全没有尝试过当别人的老师,这种将自己拥有的知识分享出去的经历也是第一次,说不上坏,但不流畅的热砂语总归还是有些影响沟通。比如他难以区分龙语中的“加冕”和“升起”,因为在热砂表示这两个含义的词汇是同一个,“新王‘升起’有何不妥”;再比如他不能理解龙文之中为什么没有限定符,“缺少限定符,如果碰巧同音异义,写出来很难分辨吧?龙语里的‘狂吠’和‘球’不就很典型”,诸如此类。他的大堆问题使得我必须用更复杂的热砂语来费力解释,而他则带着一脸的求知欲真诚强辩,我只好被他引导着不停地、一长串地回答,在差劲语言能力的加持之下简直称得上雪上加霜。

……算不算一种刻意的刁难呢?我审视他因暗自发笑而几乎弯起来的金色眼睛,后知后觉地思考起来。因为天资聪颖,所以很快就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发音对于初学者而言也足够纯正,我看着他在纸上写下第一句话——“余乃拉美西斯、两片土地的主人”,看着他拿过那卷绘画做出七八分准确的翻译,又跃跃欲试抄起一份政件打算转写成龙言。

人的成长性和可能性竟能达到这种地步,让我都想要再努力一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到办法克服我自己的障碍,比如写下此世的文字、讲出人类的语言、拥有完全的人身……人类的确是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和精神鼓舞他人的,我是被他鼓舞了吗?

如果是的话,是否代表我离人类更进一步了呢?

“齐格弗里德!你的语言确实有趣,难免让余也有些兴奋了!”年轻的王在我身旁哈哈大笑,或许是出于统合了其他地方的特有词汇的原因,龙语的范围足以用来描述整个人世,即使是对掌握了好几门别国语言的王也可以算作新奇。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对龙语的评价啊,大概不坏的评价,我瞥向窗外天光,讲解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夜晚,太阳沉落、新月当空,温柔的白色光芒落进葡萄宽大层叠的叶片里,像永远停止在飞溅刹那的大片水花,没有星星却依然美丽的另一种夜色拥怀大地,我在这样的月光里禁不住微笑。

“作为创造者的我不能给予它任何别的东西,感谢您,”我收回望向新月的眼神,擅自认为这无垢光辉已经被我的双眼囊括,“陛下,您是第一个赋予了它‘有趣’的意义的人。”

“……齐格弗里德,你也让余感到有趣了。”王若有深意地盯着我,在黑夜里仍旧如太阳般耀眼,挂在嘴边的笑意也是。并不是因为恩惠、施舍或者感激而含带利益的礼节言辞,我能感知到,但稍微能让我有多一点点的自信——只因为我是我,没有向他要求什么,没有赠予或索取他什么,他却公允地这般评判了我。看来不仅是语言,他也成为了第一个对“我本身”赋予含义的人类。或许也只有他能为我带来意义。

——这感觉大概也不坏,尽管我有预感这会在未来演变成我预想不到的事物,但在此刻,我愿意真诚地相信他的每一个字句。相信自己是有趣的,相信人们可以怀着愿望走到寿数的尽头,相信他可以将广阔的世界采拮入怀。

沙丘托举起上方的月亮,孤独而纯洁地悬于夜幕的天体如此慈蔼,难怪人类千百年注视并颂赞这盈亏无常的光芒。我坐在熟睡的王身边,望着新月如同注视岩穴灯台上静静燃烧的纯白心愿。人们的第一个心愿大多是洁净的白色,小小的,不怎么起眼,还很稚嫩、颠三倒四,看起来随时会被吹散,但有的却能愈燃愈烈,变成其他更夺目的颜色。人把愿望一点点地赋予意义,使它改变形貌,就像王用意义逐渐地改变我。我正在慢慢渴求着什么,我注意到了,却不阻止,这或许也是一种失职和坠落。

不过记录和学习的本心是不会变的——手中凝出的青白色圆环,是以热砂咒术的星盘为基础进行的拙劣模仿,我想构建属于自己的魔术,但目前也只做到了这个地步。因为身体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灵魂不受神明的指引,所以我的盘上空空如也,既没有流动的星辰也没有分区的刻度,仅仅是将魔力、龙文和至今探索出来的术式简单汇集起来的一个空壳,并不能成为高效的系统,着实有些苦恼。

时间啊……到底是什么呢?让生命死亡、让死物复苏,人类喜爱又痛恨它,但跨越了它的我无从体会这飘摇不定的虚无之物,这么想来似乎有些可悲。我对着简陋的基盘陷入沉思,唯一能作为时间分界的,好像也就只有来到热砂之后的这几天,以太阳的每次升起为节点划分的话——我尝试着拨动青白色的圆环,切断、接续、组合、分类,将散乱的部件一一统合整理。

第一个白日,我口含妄诞之名——其为喜悦。

第二个白日,我背负人子之叹——其为忧哀。

第三个白日,我目视穹隆之弓——其为思怀。

……不够,基盘中依然沉浮着许多不能被概括归纳的事象,就像我刚降世时的混沌海洋,纠缠且不安定。但想到我在人世留存的时日堪称短暂,能运行到现在的程度也称得上大进步,随着人世的推移大概还能取得一些借鉴来完善修正。不知是来到人世之后与愿望海连通不畅——我的重量也变得和常人无异,也可能是化作人形的后遗症,我竟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困倦,眼皮发沉、身体变弱,软和的床榻像要把我整个陷进去似的,散发出难以拒绝的吸引力,我闭眼深呼吸却无从招架这等诱惑,犹豫再三索性收起基盘,尽量减小动静、一点一点地躺了下去。

先是躯干被包裹,接着四肢和头颈也沦陷,尾巴和翅膀不可抗地收敛起来,最后思维被轻暖地妥善放置,侧卧在床沿昏昏欲睡时我想,原来人类需要睡觉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堪称是奢侈的享受。

足够好、足够幸福,可惜龙不会做梦。


 (2)eigentlicher

    第四天我见识诸般技艺。

    相当戏谑。醒来的瞬间我对近在咫尺的金色双眼做下判断。王左手拈着我的一缕头发,咳嗽一声责怪我起得太迟而且睡相极差头发糊了一脸,丝毫不打算解释背过去的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匕首。

……抱歉,我的每一寸身体都是由记忆之力构成的同等坚不可摧之物,普通的武器是割不断切不开的,即使是逆鳞,人世之物也不可轻易伤害,您还是不要动这些心思比较好。

不过他很快抛下这些令双方尴尬的话题,兴冲冲告诉我他已经处理完所有累积的政事,今日起可以趁着节日尽情放松。他今天穿得很正式,我起身,问他今日有何安排,随便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拍拍压皱的衣摆,却被他训斥毫无教养——期待一头龙拥有人的教养礼数是不是有些……?尽管之前也暗自学了不少,来到这里之后更是不断仿效,但难免有瑕疵和纰漏。他张口就要唤来侍从,我阻止时他头一昂对我说:

“你目前可是‘神使’,人服侍你不很正常?”

“还有,难道你就打算这样陪余去慰劳工匠和奴隶?”

糟糕,我忘了,只要他甩出强势的反问,我多半找不出理由反驳他。现在只能任他把我拉到铜镜前站好,身后的侍从梳顺我的头发,为我的手臂和身体涂油,又展开新制的亚麻衣物,左边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上化妆的箱奁,而右边的侍从则打开陈列着琳琅珠宝的方解石盒。装作高高在上对第一次经受这样对待的我确实不太容易,我已经竭力地绷紧脸去表现得理所当然和不紧张,但从王的神情看得出来效果确实不佳。

“这些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我在他脑海里无奈地坦白。

他坐在一旁的座椅上象征性地抬抬眼皮,搭在扶手上的右臂撑在脸侧,却并没有对我的话做出回答,两只眼睛堪称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被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出的仆人们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好像在研究龙对人世的适性一样。

……抱歉,我不擅长和人类交流,不擅长向人类展现自己的身体,更不擅长以上位的角度对待人类。我只能靠偷偷打量他来转移内心不知因何而起的羞耻心,用眼神示意不必这样隆重,或许也算一种求助,但他一旦察觉我的目光便坦荡荡回视,嘴角的笑意仿佛在问我有何不妥——无疑使我羞耻更甚之前,我简直在自讨苦吃。

仆人在低声赞美我的身体,连那些不属于人的部分也一并包括,虽然我觉得完全不值得夸耀。他们赞美我银发如死者、容貌如生者,赞美我双眼如地上长河、双角如天上公牛【41】,我的惭愧之情随这些话语上升得越来越快。他们搬来座椅,请我落座,又恳求我闭上双眼,殊不知我比他们还战战兢兢。散沫花汁制作的染料、孔雀石和红赭石研磨的粉末、漆黑的眼墨、浅红的口脂,还有许多我压根没见过的物什,以余光瞥见的一瞬间我似乎预见到了王抑制不住的精彩表情。

不,肯定、不适合吧……即使现在紧紧地合眼,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用力压了压眼睑。暂时失去视觉令我不安,眼睛是我窥视这个世界的必要条件,陷入黑暗像徘徊在港口的船找不到锚点,隔绝我和人世本就不多的联系,与此同时其他感官却被不断放大。他们揽住我的发,我感到手指穿插编织的灵巧和宝石装点的坠重;他们捧起我的手,我感到臆羚毛皮蹭过指甲时茸茸的质地和细刷蘸上染料涂抹的滑凉;他们托起我的脸,我感到嘴唇和眉眼被轻柔着色的珍视,但这一切只让我暗叹。因为他们的赞美和侍奉并不归我,而归于心中至高至善的神明,他们不过是将我的皮囊作为上达天听的媒介,透过我来获得遥远处的悲悯垂怜。我的真实是不可见人的外来者、不可与人同化的兽,我仅仅凭借王所给予的谎言便获得了这些不该属于我的敬意,以这样的方式停留在世间,接触却又远离所有人,明明我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完全认知的造物而已。因此——

不可供奉我。不可瞻仰我。不可向往我。我张开双目,镜中变得陌生的面孔直视我,绿色眼睛像热砂从不存在的冰雪,寒凉本质使我内心战栗,我终于有几分理解王对我灵魂说出的“真冷”。厌恶谎言又不揭露谎言,渴望人类却拒绝人类或真或假、似是而非的好意,无疑是虚伪和傲慢,我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矛盾呢。

“这不是很好嘛。”王换了个姿势,放松地靠着椅背,右腿悠闲地交叠在左腿之上,手指点着黄金的扶手,“首饰随便挑,都是余喜爱并精心遴选的——应该说,余的东西怎么会有残次品。”

很好吗?我收起纷乱的心绪,看向明晃晃的镜面。蓝绿色的眼影和鱼一般粗而浓重的眼线,在眼尾些微扩宽成小小的、鱼尾似的一笔,淡淡石榴色的嘴唇看起来倒是比之前更饱满、更有生气了,人类的技巧果真厉害,我翻转手腕,指甲被染成晶莹而纯正的茜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只有王室、或者说王后及王子才能使用,而王的指甲上染着最尊贵显赫的黑色,抬起袖子的话则会闻到浅浅的丁香和纸莎草一类的草木芬芳。

他说很好大概就真的很让人满意吧。我带着“本不该享受这些”的负罪感小小雀跃了一下。侍从仍然端正地捧着雪花石膏做成的首饰盒,我斟酌片刻,选择了其中看起来最简朴的镯子和项链。

王忠诚的仆人们退下了,每个人手中都握着我动用力量化出的一小枚金锭,很明显王对我的行为不置可否,却没有出声制止,只是对我说:

“走吧,带你去见识见识热砂的技艺。顺带节日前非正式慰问。”

“不需要、他人随行?”

“不用,反正你可以随时变出慰劳品,不是吗?”

他又在反问我了,我一如既往地无可辩解。

接下来的一天他带领我参观——也可以说我陪同他慰问了王宫与王城附近的各处工坊,种种智慧在狭窄拥挤的空间里显现,记载于纸草中的流程和图解终于有了现实的对照。不论是琉璃间、面包房,还是织所、宝石坊,汗水落在数不清的原材料上,巧手操纵名目繁多的装置,将自然赠予人类的物事分解融合,定型成人类超越自然的战利品。透明的薄蓝色玻璃釉均匀地涂抹在未烧制的陶器表面,台上刚出窑的细口长颈瓶正映着窑火闪烁温润莹亮的光泽;发酵好的面团里拍进椰枣块和芫荽籽,被填入牛羊花果形状的陶罐模具中,埋入火堆余烬烘烤,余料则被酿成浓稠的啤酒;收取后的亚麻按质量分类,在水中浸泡后棰打平整,晒干并用纺锤绞成线,织工蹲跪在地上为织机插入线轴,或是操持两个锭子熟练地纺出长长的纱;铜矿与炭粉被一同加热,黄金和白银合成一体,从外国交换来的青金石和绿松石被小心翼翼地切割、打磨,按照预先勾勒好的形状镶嵌在金属的基底上。那些工匠,说是智慧的实体也不为过,他们的动作熟练利落,创造的事物不仅为了满足生活所需,或许也足以称得上美和生命的享受,况且这诸多灵巧技艺本身便是奇迹,人类在千百年的实践中是如何发现并掌握的,我已经不得而知,只能牢牢记住眼前的每一幕以使自身不愧对这段旅程。

就算人类在遥不可及的一刻最终灭亡,就算这些曾灿烂绽放在土地上的光芒消失殆尽,只要我还一息尚存,那么人类的价值便绝对不容否定,王的功绩便绝对不容抹杀。

因为他正是结束了两土地的纷争,统率着人民一天天向着更纯熟的技艺、更美满的生活前进的道标和旗帜,或许他在前进的道路中践踏了他人的愿望,但他的确给更多人带来了福泽与希望,这点是我绝无可否认的。所到之处人们无不为他发自肺腑的深情而对他敬爱万分,他们抹去汗和灰,围在他的身边,虔诚亲吻他脚边的土地,他们的心火因王的到来而明亮。我不能干预或评价他的做法,只能沉默地看着他沐浴在灿烂的日光下不停歇地前行。

“身为热砂之王本可不必亲自踏入这些地方,”此时他正走在我前方,迈步离开他方才豪饮三杯的酒场,沿途尚还飘散一两丝逃逸出的酒香,“但看你对这些技艺兴致盎然,余破例让外来者观摩记述也并非不可能。”

“不如说,你的态度证明了余有资本对自己的统治万分自豪。”他笑了起来,手指拂过权杖上的铭文,强健有力的身躯像巡视领地的雄狮。

——你看,他张扬自负,爱民如子又视他国人为草芥,真诚慷慨却懂得驾驭谎言的力量,可我一点也没办法厌恶这样矛盾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寿命有限,不足以将这种矛盾恶化成别的东西,也或许是因为我也成了矛盾的事物,学会了偏袒和自私,所以可以在喜欢所有人类的时候单独多喜欢他一分。

真是这样吗?我不明白。

他慢悠悠地在大道上走,竟领着我一路走出了城门,行经横跨长河的雪白石桥,前往王城另一头的陵园——与桥这边短暂虚浮的“生者之城”相对应,那些排列整齐的长方体葬祭庙在漫漫黄沙中伫立,拱卫着众位先祖沉睡的“死者之城”。目力所及处还能看到正在修葺和建造中的陵墓,监工吆喝背负沉重石料的奴隶,工匠跑进跑出,马不停蹄地装饰着国王的安息之处。

他在桥的另一端停下了脚步,等我与他并肩才侧头望向我。

“看见了吧,”黄金与青金石打造的权杖指向一排排沉默肃穆的葬祭庙,他的语气堪称平静,“余死后就会躺进那里面,由天之公牛接引至另一个世界去。”

“……您还不到盛年,陛下。”我思索着回答他。他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

“但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他打断我的话,“余终究是脆弱的人类,战争、瘟疫、暗杀,甚至是一次小小的意外都可能要了余的命——尽管不想承认,咒术仅能使我比常人苟延残喘稍微久那么一点,这世上可没有起死回生的奇迹。”

……这很奇怪。无数人于寿数将近时在心火中哀叫着不愿死去,可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无比坦率地自己容易死亡的事实,这大概也是一种勇气。可是为什么向我说明这些呢?

“没有不朽的肉体,没有不灭的统治,余早就知道。”起风了,沙漠鼓动起来,朦胧的沙尘使远处的人影变得飘忽,他那象征着健康强壮的棕黑色头发掠过耳鬓,摩挲耳垂的黄金坠饰,视线也落进了那片依稀而隐晦的纱雾里,“余开辟疆土、征伐沙场,扩大着热砂的领地,余确信余能到达,但余终有一天会苍老腐朽、会力不从心、会在万民的悲哭中停止呼吸。”

“您其实不希望死去吧。即使早早地在为死后做准备。”我说出了我的推测。

“那当然了,去到雅卢余也有自信能掌控全局——”他从喉间低低地发出一声模糊的笑,“但关键是现在啊,齐格弗里德。”

“现在,活着的每分每秒,余距离理想的肉体都还相差甚远。”

对死亡释怀的同时却拒绝着死亡,这样的矛盾我无法理解。死去的王将被珍而重之地裹好亚麻,放进石棺中如同回归母胎的初醒者,随后灵魂被天上的公牛接引,乘着夜舟顺天河穿过杜亚特,去往永恒幸福之地迎接新生,这听起来很美好——但我无法理解。我不知雅卢是否存在、不知自己的寿数尽头,绝大多数时候连疼痛都很少感知得到,又到哪里去体会死亡的滋味。唯一能杀死的人站在我身旁,但我想他今后也没有动机再以刀刺穿我的逆鳞,他的眼神透过沙尘,是想看清什么呢?我只能看见黄沙之后依然忙碌不休的工匠和奴隶,他们以为王服务工作为荣,坚信这能使他们在死后享受没有灾祸的好日子,人们视死为生,虽然他们可能都不明白死后到底会经历什么。

可我却感到羡慕。死亡是人类的特权,因此可以为了死前短暂的时间而不停地突破和追寻,不必为仿佛永远消耗不尽的生命而背负什么,不会异化到连自己也分辨不清,就算死前会恐慌会畏惧,但世上总有一个人会为他的死而流下眼泪,那么他的生命就是被陪伴、被肯定的。而我却不是,生来不受祝福和期待,之后也将没有休止地运作下去,孤独地、不受到任何评价地履行我的职责,明明先前默默见证了无数死亡,但我此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王只是普通人,他终有一天也会化为黄沙,而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无力地注视他与世界告别。

我别无他法。他是我不可挽留之人,我是不可被挽留之物,我和他……生来就不同。

心中骤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庞大情感,像毫无防备地踏入浑浊沸腾海洋,无数愿望残骸缠绕桎梏我的身体,倾倒死前积压的不甘和痛苦,“不想死、不要死、不能死”“心脏轻过羽毛为何死亡却那么重”“好痛好累怎么还不能解脱”,而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也会听见王行将就木的叹息,这令我的心仿佛要跟着这些灵魂的余音一同嘶喊。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迫使心脏的跳动缓慢下去,他没有听到我的回答,金色双眼斜睨我,半晌才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绝对说不上愉快的笑容。

“从某方面来讲,余既羡慕你,又痛恨你竟乐意与人类为伍。可余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人羡慕我的不死,而我羡慕人的死亡。

他的话使我更加哑口无言,我们彼此了解、彼此隔阂,是天空的东方和西方,永远不可能合拢。指甲掐进掌心,似乎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搏动和轻微的颤抖,我这才明白,我在害怕他的死亡。沙尘弥漫,沙尘消散,沙尘恒久地起落在天地之间,环抱热砂无数死亡,自然也会有一天磨灭我和他脸上身上的粉饰,剥蚀被一遍遍修补的彩色壁画,就像我的命运和他的未来。

第四个白日,我手握未竟之死——其为恐惧。 


TBC





=注释区=

【41】天空的公牛:类似于现在的星座划归,古埃及人将猎户座与周围的一些星星合称为“天空的公牛”





写在后面的话:

1.白情活动我还是很满意的,四舍五入相当于六个从者竞拍飞哥,好瑟哦感觉(?)不过飞哥要是知道因为自己的圣遗物导致了那种悲剧的话会变成双倍的对不起吧……

2.愚人节的拉二和飞哥资料也很可爱,发上来渣翻一下

飞哥:

对不起servant

因全身浸泡了龙的体液之事而有名。因为是太过高洁之人——

成倍谦逊、飞快道歉。后背敏感。

(龙血就龙血说什么龙的体♂液啊……后背敏感真是同人教坏官方,我喜)  


拉二:

法老servant

法老servant们的领袖。耀眼。嗓门大。

因为深情的性格,总是在独自一人时思念着妻子的样子。

(所以究竟在没在思念呢ww)

3.按照这进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本垒打,有点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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